119.第 119 章
程千仞核算過賬本,摸清近年國庫收支后,便跟著逐流批摺子,起先每日奏摺只有十餘本,後來變作三四十本。逐流還會召大臣進御書房議事,言談舉止與朝歌闕並無二致,程千仞不懂的問題太多,不敢吭聲,就在一旁坐著聽,像個吉祥物。
吉祥物太子面上不動聲色,幾天下來卻感覺壓力頗大,於是召溫樂公主談心:「我還沒做出半點政績,你就讓人到處吹我勤政,我自己聽了都臉紅!」
溫樂不服:「我沒吹,他們主動誇的。首輔攝政時,根本不用臣子上奏進諫,反正沒人敢反對他,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大家只管聽話,照他安排的去做就好了。哪像現在,朝野上下風氣一新,文武官員報國志氣大漲。能臣各抒己見,各展所長,朝氣蓬勃。」
程千仞心道,別說百官,就連我也不知道朝歌闕心裡想什麼,從他設計殺魔王開始,我就傻傻被擺布。
雖然對方做過不止一件讓他動氣的事,卻沒做過傷害人族利益的事。
「人家也很不容易,勞心勞力,還要被你們猜疑。」
擁護段姓皇族的貴戚老臣對朝歌闕心情極複雜,既感謝他挽大廈於將傾,拯救社稷於風雨飄搖,又憂心他聲威鼎盛,遠超皇族。程千仞在白雪關,與安國談話時,已經清晰感覺到這些情緒。
溫樂露出困惑神色:「你……因為要與他家聯姻,就這樣幫他說話?你見過你未來的道侶嗎?怎麼樣?難道那人溫柔解意,把你迷住了?」
程千仞一時震驚,隨即惱羞成怒:「小靜,慎言。」
如果傳出風言風語,逐流以後怎麼娶妻生子。
「不說就不說,我不像皇姐,非得你聯姻不可。我知道,你生來不凡,天命所歸。」
程千仞低聲自語:「或許天命所歸的那個人,本來不是我。」
穿越之前,他勤勤懇懇當了二十多年小老百姓,沒有出人頭地的本事。看見朋友圈爆款雞血文『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世界正在懲罰得過且過的人』內心都毫無波動。
生來不凡?只是這具身體的原主。
「安國說她以前很少回宮,你來告訴我,我從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溫樂遲疑片刻:「你早慧聰穎,寬仁孝友。對我特別好,陪我盪鞦韆放風箏,也陪父皇打馬球……」
程千仞盯著她:「不對。」
「好吧,寬仁孝友是表面,你有些霸道,說一不二。你不願意做的事,沒有人能勉強你。盪鞦韆把三皇兄推下去,打馬球打傷四皇兄,宮裡沒人不怕你。他們找父皇告狀沒用,父皇不罰你,還說你沒有錯。但你待我是真的很好,溫柔又耐心,我聽大皇兄說,因為我是最小的公主,不會對你有威脅。這宮裡的事情太複雜,反正誰對我好,我就喜歡誰……」
她看著程千仞臉色變幻,聲音漸低:「我說錯話了?是你要聽的。」
「沒有,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原主牛逼,宮斗高手,不愧帝星。
程千仞問:「既然我天資非凡,又深得帝心,那我是怎麼『死』的?安國說我出生那日,聖上大赦天下,死了怎麼沒有風光大葬,沒人質疑嗎?」
他沒有穿越到皇宮,穿到東川最偏遠窮苦的村落里。原主身上發生過什麼?
如果沒有寧復還陰差陽錯解開他武脈封印,他永遠是無法修行的普通人,根本不會知道這一切。
溫樂聽不得他輕率談論自己生死,像閑談別人的事。
「這要問父皇,他說你病了,需要休息,不能被打擾。深夜裡噩耗傳來,匆匆入殮,蓋棺的只有父皇一人。那時候他說的話就是真理,但我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親眼見到屍體,我總覺得你還活著。他不喜歡人們再提起你,眾人知他喪子心痛,便也不敢提。天下人都以為,父皇是近年才神志不清,其實你離開那年,他就開始老了。」
溫樂喝口茶,停頓片刻:
「我知道的只有這些,他做了什麼、你為什麼假死,很多可能性。全看你是往好處猜,還是往壞處想。」
程千仞:「好的壞的我都不猜,我會當面問他,弄清真相。」
說要當面對話,聖上不見他,他一點辦法沒有。
程千仞變得愈發喜歡夜晚,因為只有入夜之後的時間屬於自己。他可以在東宮泡溫泉,熱霧中閉著眼睛冥想,聽水流聲,也可以身穿便服四處遊盪,避開值勤巡防的宮廷禁衛,總有逛不完的花園,走不完的長廊。
老皇帝四處不見人影,他甚至猜測對方悄無聲息地死在哪個旮旯拐角了,下意識繞去偏僻處,看看有沒有東西。
他沒再做過夢,卻總想起那夜荒唐夢魘。剛進皇宮時,像遊覽完全陌生的旅遊景點,自那之後,再走過重樓殿宇,便多了一種類似舊友重逢的感覺。
這裡的天空被樓台遮蔽,切割作不規則碎片,並不開闊。使他想起劍閣的雲海,滿山野樹野花野雞野鴨。
還有學院,記憶里遙遠的沉沉鐘聲,太液池的煙波與白鷺,桂子與荷花。藏書樓年份老舊的木樓梯,踩上去咯吱作響。
少年們穿著藍白相間的學院服,衣袂獵獵浮在風中,遠望像大海泛起白色浪花,又像千千萬萬隻白色飛鳥,振翅欲上青天。
逐流喜歡和程千仞聊以後,好像眼前沒有事值得煩心,未來一片大道坦途。
「皇宮裡藏著空間通道,等你超凡入聖,四海太平,我們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逍遙自在。」
程千仞正在吃弟弟做的米花糕:「空間通道燒靈石,國庫沒錢。」
「我有錢呀。」
程千仞搖頭:「我已經欠你很多錢了。現在各宮用度削減一半,東宮率先以身作則,才能約束豪奢成性的貴族。」
他一生窮命,誰曾想到,做了太子還是窮。
***
徐冉來到皇都,最先去了淮金湖。湖邊桃花已謝,碎紅零落成泥,湖面荷葉新生,星星點點不成氣候。這景緻蕭索黯淡,可見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令人感到深深失望。就像禁衛軍給她的感覺。
從東川撤回來的鎮東軍精銳,人人有封賞,依然保留原編製,歸安國公主統領,每日在京郊校場操練。唯有徐冉調去了禁衛軍,主管糧草調配、後勤通訊等等瑣事。眾人猜測是因罪降職,卻不知她犯了什麼錯。
禁衛軍多由皇都世家子弟組成,門戶之見頗深,徐冉與軍中風氣格格不入,既不耐應酬場面,又懷念從前金戈鐵馬的日子。
某天夜裡她孤身一人四處遊盪,機緣巧合聽見絲竹與歌聲,尋聲而去,只見湖面亮起一盞盞金色的蓮花燈,湖心畫舫燈火通明,紅綢飄飛,酥軟的春風吹來酒香和歌聲。
天上星辰、人間燈火都落在湖水中,柔柔地蕩漾著金光。夜晚的淮金湖,就像美人拂去薄紗,露出明艷傾城的本來面目。
湖畔有撐小舟的小廝,載客人渡湖。徐冉乘一葉扁舟,向燈火輝煌的湖心駛去。
於是當溫樂向禁衛軍統領打探徐冉消息,就聽到對方出名了,單以淮金湖常客的身份出名,被一眾同僚羨慕。
那裡的姑娘們恃才傲物,不喜歡的客人就不見。徐冉每夜與她們飲酒、聽琴、唱歌、舞刀,結下深厚情誼。
當天夜晚,溫樂帶著公主府私兵,舉著熊熊火把,氣勢洶洶殺到。
絲竹班子嚇得跪了一地,賓客和舞娘不敢做聲。
「參見公主殿下——」
「徐冉在哪!」
「在、在最裡面那間。」
溫樂帶人闖進去。
唱歌的美人不唱了,與徐冉同來的還有三位低級將領,嚇得趕忙行禮,唯有徐冉醉眼朦朧:
「哦,是你啊,你來啦?來得好。我知道顧雪絳為什麼喜歡這裡了。因為它能讓人忘記一切煩惱。」
溫樂:「胡說,你整日與這些酒肉朋友混在一起,有什麼出息?」
「酒肉朋友不好嗎?酒肉在,朋友在。」
「皇姐調你到禁衛軍,何等用心良苦,別讓我看不起你!」
徐冉喝的微醺,嬉皮笑臉地搭小公主肩膀:「我就知道這裡每個人都看不起我,所以我不生氣呀。」
溫樂甩開她的手,命令拿火把的私兵:「給我燒!」
徐冉瞬間酒醒了:「這大半夜,你瞎鬧什麼,大姐,小姑奶奶,抓姦也沒有這樣的!你一刀砍了我算了!」
說著她把自己的刀塞給對方。
溫樂氣的咬牙切齒,憤而拂袖:「我們走!」
淮金湖美人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混亂結束,絲竹班子歸位,又是觥籌交錯,良夜恨短。
溫樂剛乘船渡湖,便聽見身後歌聲靡靡,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落進湖水裡,杳無蹤跡。
她想,我最討厭這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