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5)
我堅決抵制這個廣告,這是一個男權主義的廣告,為什麼沒有洗衣機妻子就會為瑣事煩惱呢,難道妻子是天生的洗衣機嗎?簡直豈有此理!該廣告對我唯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那位男士的酒窩,它使我回憶往事。往事飄忽如煙,摸不著抓不到,它被歲月層層掩埋,我們找不到它,我們把它全都遺忘了。但是某一天,就是這一天,我們發現它懸挂在電視中的那位男士的酒窩裡。這酒窩裡有我的一個獎狀,一九七六年的縣廣播站的優秀通訊員。這個光榮稱號是我的通訊生涯的終結,是我文學生涯的開端。我在知青會上被帶隊幹部批評,說我寫了點報導就驕傲自滿,緊接著就是評選一年一度的先進知青,本以為憑我的突出表現不光大隊能評上,公社也該評上的。結果就是不評我。這對我打擊極大。一九七六年,一個知青要想有出頭之日,帶隊幹部是個關鍵,他的印象不好,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想這下我完了,再努力都翻不了身。一時十分灰心。我們大隊的知青帶隊幹部姓李,知青及農民均稱他李同志,本來是水泥廠的一般幹部,不知怎麼被派來當帶隊幹部,自一九七五年起,因為一個叫李慶霖的人給**寫了信,知青的狀況有了改進,下鄉的時候國家配發了被子和蚊帳,給所在生產隊發了安家費和農具費,第一年每人每月發十塊錢,糧油仍由國家供應,等等。大家都感謝李慶霖。但從此我們就都戴上了帶隊幹部的緊箍咒。李同志理著花白的小平頭,永遠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我們常常看到他推著單車走在通往大路的小路上,農民們大聲問:李同志,回家啊?他就答道:回家。他家在鄰近的公社,老婆孩子都在農村。再有就是竹筒水煙,在我的印象中,李同志每時每刻都在抽著竹煙筒,每次開會都看見他捧著長長的竹筒子,腳下一圈濕漉漉的水煙屎。我天生不會討好人,李同志到我們生產隊來過幾次,我都沒有跟他彙報思想,他第一次態度還好,第二、第三次就冷淡多了,後來基本不到我們隊來。我最感震驚的是,我到N城改稿回來,聽說李同志在知青和農民中散布說我被人拐賣了,後來電影廠人事科的幹部通過組織來要我,他一邊跟我說這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一邊跑到公社找文書,不讓文書在公函上蓋章。這是我的深仇大恨。一個人,手裡抓著幾十個年輕人的命運前程,弄得像幾十朵向日葵環繞著日頭旋轉,正如歡慶九大召開的歌中唱的: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但我沒有做成向日葵。這使我悲觀絕望。有什麼比文學更適合一個沒有了別的指望的人呢,只需要紙和筆,弱小的人就能變成孫悟空,翻出如來佛的手心,僅憑一筋斗,文學就永遠成了我心目中最為壯麗的事業。許多年後我由省城回B鎮,在地區火車站意外地看到了李同志,他仍像當年那樣穿著一件發白的工作服,頭髮完全白了,他傴著腰從火車上下來,人很擠,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我站在人流中,B鎮的歲月從身邊呼呼掠過,不遠處的田野在陽光下十分耀眼,鐵軌像一道利刃把田野分成兩半,除了這金屬的光芒,正午的田野十足像B鎮農村的田野,這個情景一再湧來,使我有身在水田的感覺,鐵軌的金屬光芒再次刺激我的眼睛,使我重新置身於火車站。我希望李同志能看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打打招呼,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面。他最後沒有看見我,也許是看見了裝沒看見,總之他很快就脫離了我的視線。B鎮歲月在火車啟動中無聲地飄逝。N城的旖旎風光在我十九歲半的天空上永遠盤旋,亞熱帶的陽光在兩旁是棕櫚的大道上筆直地流淌,只需指出葵扇大道和棕櫚大道,就能想像N城是多麼的嫵媚。有什麼城市有這樣的兩條街道呢?哪怕廣州,哪怕海口。海口滿城椰樹,永遠不能跟我的N城相比。誰是自由而快樂的人?在一九七七年的B鎮,誰最自由而快樂?正是多米。有誰敢在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期間當眾宣布:即使考上了也不去。所有年輕和不年輕的考學者都在苦讀,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天天去看電影,看粵劇。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是誰?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就是多米。多米長年生活在B鎮,十九歲了還從未去過任何一個城市,多米在放了學的漫長時間裡,走遍了全B鎮的大小果園,縣委會後園的那片遮天蔽日的楊梅林是多米心馳神往的好地方,粗大的樹榦,茂密、彎曲、婀娜的枝條,楊梅由青變紅,閃爍在樹葉中間,多米吃遍了B鎮千奇百怪的水果,枇杷、楊桃、番石榴、金夾子、夾李子、牛甘子、黃皮,大園的荔枝、人面果,醫院的芒果,民警隊的葡萄,B鎮河流里的魚蝦被我們撈了又撈,沙灘上的沙子被我們玩了又玩,我們一口氣就走完B鎮的主要街道,至於B鎮周圍的田野和山坡,我們在積肥的時候、農忙假的時候、學軍拉練的時候,統統都去過了。我們有時走過橋,沿著對岸的河邊一直走,我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蘿蔔地,蘿蔔的液汁在沙地底下簌簌流淌,河岸時高時低,我們已經走出很遠了,但我們仍然在B鎮。B鎮的孩子們從小就想到遠處去,誰走得最遠,誰就最有出息,誰的哥哥姐姐在N城工作(N城是我們這個省份最輝煌的地方),那是全班連班主任在內都要羨慕的。誰走得最遠,誰就最有出息。誰要有出息,誰就要到遠處去。這是我們牢不可破的觀念。遠處是哪裡?不是西藏,不是新疆,也不是美國(這是一個遠到不存在的地方),而是N城還有一個最終極的遠處,那就是:北京上大學之後我才知道,在城市裡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場面十分悲壯,汪說她去送她姐姐,火車開動,站台上一片哭聲。我不知道這裡有沒有誇張的成分。有一首著名的歌使我想到汪的描述:聽吧戰鬥的號角……萬眾一心保衛國土,讓我們再見吧,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她們在大學里有時會滿懷深情地唱起這首歌,但我並不知道它,在B鎮,我既沒有聽到過這首歌,也沒有看到過火車開動時分生離死別的壯麗場面。B鎮沒有火車。現在還是沒有。因此我是一個十足的井底之蛙,我的可取之處是想跳出此井,到遠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