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3)
從秋天到冬天,荒涼而無望。春天到來的時候,學校又要開學了。我的同父異母的姐姐給我母親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多米是個聰明過人的孩子,她舉例說,她唱過的歌,不管有多複雜,多長,只要唱了一遍,多米就能一字不拉地唱出來。起先她以為我學過,後來發現確實不是,這使她十分吃驚。因此她希望母親能重視我培養我。我的姐姐是地區高中的高材生,既聰明又善良,只是生不逢時成了回鄉知青,與她相比,我的命運好多了。現在想起她,我就看見她一個人站在一片匕首般鋒利的菠蘿地里,她的褲腿全是濕漉漉的露水,她用凄清的音調唱著**詩詞《七律·送瘟神》:「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這首歌連同她那凄涼的唱法成為我在老家的日子裡的背景音樂。姐姐告誡我,高中畢業后一定要插隊,千萬不要回鄉,否則就會成為宗族鬥爭的犧牲品。不知是姐姐的信起到了作用,還是母親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春天到來的時候她的信和匯款來了,姐姐重新帶領我和弟弟上路,先步行到一個小鎮,然後乘車到縣城,從縣城換車到地區,地區換車到B鎮所在的縣。到家沒幾天,學校就開學了,我懷著重獲新生的心情跑到學校報名。跨進學校門口,我一眼看到大廳正中貼著四年級報名處的地方正站著器重我的算術老師。他看到我眼睛一亮,說:林多米,上學期你回老家去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在報名冊上飛快地寫下我的名字,然後微笑著看我說:這回你要補課了。這時又來了一個女同學要報名,女同學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老師忘了怎麼寫,又重複一次,這個場面使我感到自信。一上課,老師就說要複習上學期的內容,第一節課先出一些小數除法的題給大家算算,看掌握得怎麼樣。這正是我缺的課,我一點都不知道怎樣除小數,我失去了那種老師一出完題我的得數也出來一半的優勢,我只能問我的同桌。小數點移動的方法一經從她口中道出,我立即覺得這是我心中諳熟已久的方法,我對之毫不生疏,我熟練地寫起了豎式,豎式的一橫和一撇就像我的親人使我感到萬分熟悉和親切,我安靜地進入了狀態。算術老師寫完黑板后馬上走到我桌邊,他看到我會了。他走開之後我感到失學的難關過去了。我知道,在這部小說中,我往失學的岔路上走得太遠了,據說這是典型的女性寫法,視點散漫、隨遇而安。讓我回到母親和故鄉的話題上。我母親肯定是一名好母親,除了這次目的不明的失學(我不能問母親,只能問我的姐姐,但我首先要找到她,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她的消息了),我再也想不出她有什麼不好了,她把我這樣一個反常的、冷漠的、從來沒給她帶來過溫情的孩子養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碰上別人早就不要我了。直到我十八歲,母親還幫我洗爛腳。那時我在農村插隊,雙腳每天浸泡在太陽蒸曬得發燙的水田裡,腳面很快就長滿了水泡,緊接著水泡就變成了膿泡,腳也腫了,人也開始發燒,於是只好回家治腳。母親領我打針吃藥,早晚兩次用一種黃藥水替我洗腳,她用一塊紗布輕輕按在我的爛腳上,把我隱藏著膿汁的疤痕徹底搗掉,她把我的爛腳捧起來舉到鼻子跟前仔細察看,這是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場面。另一個場景是我上大學的時候,母親送我到地區所在地玉林,在那裡換乘火車去遙遠的W市,我輕鬆地就上了車,在車上我滿腦子想的是我是本縣的第二名,這個第二名是我輕而易舉就拿到的,我將到大城市去了,我將跟所有的人一試高低,我豪情滿懷,絲毫想不到要跟母親說一句告別的話,我的心裡還來不及產生脈脈溫情和惜別之感,我連看都沒有看站在站台上的母親一眼,我只注意車廂上幾個也是要到W市上學的女生,她們說著流利的普通話(軍分區大院的?),使我有些自慚形穢,同時我又想,別看你普通話說得不錯,未必我就不如你,我暗暗地跟那素不相識的人鬥上了氣,忘記了我的母親站在站台眼巴巴地望著我。她擠在人堆中,踮著腳尖。火車動了一下,慢慢開了,車廂里的人全都涌到窗口跟送別的親人揮手告別,這時我才想到向站台望一望,我看到母親慌亂而笨拙地朝我揮手(這是一個她十分陌生的動作,她可能是模仿了旁邊的人),她的臉奇怪地扭曲著,給我一種想哭的印象,她聲音變形地叫著我的名字,我看見她追著火車跑了幾步很快就不見了。我受到了強烈的震動,這是我第一次受到震撼。我想我的母親在站台的人群中一定悲喜交集,她想她的女兒考上名牌大學了,從此就會有好的前途和好的工作,她全部的苦就都有了回報,她想起她曾經罵過我長大以後找不著飯吃,想不到還有考大學這一新政策,她反覆說要感謝黨中央。我對我母親的感情回憶總是這兩個固定的場景,這對於一個女兒,尤其是一個三歲喪父的女兒實在太少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給過母親什麼光榮,讓她因自己的女兒自豪。也許只有十九歲去電影廠的那件事以及考上大學這兩件事,但前者那光榮的峰巔很快就演化為一個深淵,這個深淵給她造成的驚悸許多年都沒有消散,直到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好多年,每次我回家或她來N城,她總要找一個我心情好的合適時刻,謹慎而心事重重地說一句話,這句話是:你不要再寫詩了。這句話總是盤桓在她的心中,我想她肯定聽到了許多難聽的話,她從不告訴我,這所有難聽的話哺育出了這樣一個茁壯的念頭,這個念頭生了根,拂之不去。因此我想,無論我現在寫了多少小說出了多少漂亮的書(這些東西對我是個極大的安慰),它們都不能給我的母親帶來光榮。這肯定不是她所期待的,當年我考大學的時候棄理改文,她一定感到了失望,她從來沒有說過希望我以後幹什麼,現在我回想起她看醫學院來實習的學生的目光,我想她最希望的就是讓我讀醫學院,將來做一名醫生。醫生是一個有用的職業,作家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她肯定是這樣想的。我想母親養我這樣一個女兒真是虧透了,小時候我從不跟她親熱,不跟她說話,把家只看做客棧(這是她的原話)。長大離家后也很少給她寫信,有時半年才寫一封,所有的信幾乎都像電報一樣簡短無味,最長的信也從未超過兩頁紙。我在過年的時候總是想不到要回家看看母親,總是要她寫信來提醒,我也極少給母親買過東西。我現在想來想去,只想出來曾經給她買過一雙鞋,除此以外就再也沒有了。繼父多次提醒我給母親配一副老花眼鏡,我總是忘了這件事,我也極少給母親寄錢,我自私地想:家裡已經沒有負擔了,母親又領兩份工資,我還是留著錢給自己買電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