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4)
我想,母親養我這樣的女兒有什麼用呢?我的婚姻也總是不能使她滿意,我的生活總是在動蕩之中,我的工作至今還沒有固定,我在N城的家三年了也沒能搬妥。我這樣的女兒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白白地讓母親操心。我對家鄉也是如此,在W城與N城,我從來不想念家鄉,我不參加同鄉會,不認老鄉,不說家鄉話。多年後,當我來到遙遠的北京,回一次家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從B鎮到N城,只需七個小時的火車、一個小時的汽車,同時N城除了是城市,它的樹木花草、飲食人文、地理氣候與B鎮相去不遠,它使我覺得這就是家鄉,同在一個省里,怎麼不是家鄉呢?既然身在家鄉還有什麼需要強調的呢?完全可以無所謂。只有到了北京,到了這樣一個完全北方的地方,這裡的一切都不同,廣大而寒冷,周圍是永遠也學不會的捲舌音。在這裡,B鎮被遠遠地隔斷,一年一年地不回去而變得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像前世了,只有這時,家鄉這個字眼,才連同一條河、一個船廠、一個碼頭、一條灰色的街,以及由於回憶而變得明亮和美好的雞蛋花來到我懷念的視野中,我所有與家鄉有關的文字,幾乎都是這個時候寫作的。但在當時,在我隻身漫遊的八十年代,這種懷念還遠遠未到,它們像一些珍貴的人性的水滴遠遠地停留在雲層里,要等到下一個十年才能降落到我身上,滋潤我遠在異鄉的身軀。讓我接著本章的開頭,敘述我的路途。在那次遍及西南幾省的漫遊(這個詞我一直覺得用得不太準確,漫,這個字令人聯想到神仙般的輕鬆從容,想起一蹬腳就能騰雲駕霧的形式)之前我還去過兩個地方,一是遠在北方的京城,一是離N城不遠的北海。這耗去了我大學畢業后前兩年的積蓄和當年的探親假。第一要去的地方是北京,這是一個深入我的骨髓、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的念頭,它不用我思考和選擇,只要我活著我就要到那裡。很早我就認為,我的目的地在北京,不管那地方多麼遠、多麼難以到達、多麼寒冷、多麼虛幻,我反正就是要去。不知這個念頭是否跟我在幼年時曾和B鎮唯一的一家北京人做鄰居有關,在六十年代的南方邊陲小鎮,北京的確遠得到了天上,凡人根本去不了,幻想到這個去不了的地方是我最大的快樂。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沒有給一個想入非非的女孩提供任何機會,到我插隊的時候,我想只要我日後有一份工作,我一定把工資省下來先到北京看看。因此我到圖書館工作的第一年,三月份上班,九月份就拎著我的破旅行袋踏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我半年的積蓄只夠來回的車票錢,我便住到在郵電學院工作的我的女同學的宿舍里。我一住就是十天,我一點都不懂事,既沒有給她帶任何東西,又不會說一句感謝之類的話,甚至也想不到跟她談談心。當時她剛剛離婚,有一個遠在異地的情人,她靠所愛的人的來信度日,如果在星期五她收不到情人的信,就會過不去周末。她該死的情人有妻子,從不提離婚的事情,我的同學只好滿足於每星期收到他的信,她最大的奢望就是能跟他在同一個城市生活,能夠看得見他,為此她準備放棄北京調到那個遙遠的外省城市。這些都是聽別的同學說的,我從沒問過她,雖然我的女同學也未必希望跟我談心來獲得安慰,但我對她缺乏感情卻又要住在她的宿舍里(她有什麼義務呢?),實在太糟糕了。回首往事,使我萬分愧疚。在京逗留的最後兩天,女同學說她的親戚要來了,讓我住到北京大學的學生宿捨去,一個男同學正當著一個班的班主任,他為我安排了鋪位,另一個女同學從家裡給我拿來了鋪蓋,於是我就高高興興地到北大住下來了,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自己給同學們帶來了什麼麻煩,想不到這是一種同窗的深情厚意。此生我是欠定他們的情了。現在我跟他們在同一座城市裡,卻一直沒有來往;我的孤僻、冷漠和心理障礙就像一片大海,阻斷了我和他們。跟我有過交往而心胸寬容的人從來不說我自私,他們說,因為我小時候獨立生活的經歷,使我不習慣想到別人。我樂於接受這樣的說法。我在北京逛了十二天,每天早出晚歸,只吃麵包和白開水,一個人去了八達嶺、故宮、天壇等地方,覺得北京的天特別藍特別透,空氣特別好,看到了成片的金黃的樹葉和紅色的葉子,這在N城是難以想像的。之後我便興沖沖地回去了。第二年我去北海。大海如同北京,也是我的夙願。北海是離N城最近的海,它沒有花我太多的錢和時間。在北海最大的壯舉是在沙灘上過了一夜,當時的北海還沒有開發,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被炒得這樣發熱的一天,聽說現在沙灘上滿是伴泳女郎,要進去得花上許多錢。那時它只是一個臨海的荒涼的小城,可以說得上是荒無人煙,我整日在荒灘上亂走,後來來了幾個美術學院的學生,我注意到他們說要到沙灘上露宿,於是我尾隨其後,在沙灘上他們目力可達的地方鋪了幾張報紙過了一夜。十分平淡毫無刺激,第二天我便離開北海回B鎮,提前結束了這次夢寐以求的大海之行。這兩次平淡無奇的旅行沒有動搖我的信心,我深信某些事情正在前面等著我,它有著變幻莫測的面孔,幽深而神秘,它的一雙眼睛穿越層層空間在未來的時間裡盯著我。我深信,有某個契約讓我出門遠行,這個契約說:你要隻身一人,走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那裡必須沒有你的親人熟人,你將經歷艱難與危險,在那以後,你將獲得一種能力。在大學畢業后的某一年,我帶上全部的財產一百四十元就動身了。我所到的第一站是有熟人的地方:武漢。在武漢的碼頭上,一切都很正常。一個美麗的女人來送人,她大概有三十多歲,穿著一件黑色風衣,她吸引了所有的人的目光,人們情不自禁地要看她而不是看那些年輕的女孩,上了船的人紛紛到甲板上去,他們裝做看風景實際上是看這個女人。然後船就開動了,那個女人消失得十分奇怪,人們剛剛回過神她就蹤影全無了,令人惆悵不已。我想她也許是鑽進某輛轎車吱的一下開走了。總之這個女人使許多男人和一個女孩(就是我)驚嘆不已,江輪在長江里浩蕩而行,她美麗的倩影在男人們的頭腦里就如同在江里的水一樣,很快就流走不見了,只在那個女孩的古怪頭腦里留下印象。船開后不久我就隨意走動,也許我的行為帶有單身出遊的印記,一下就被辨認了出來。一個閑轉著的年輕男人(實際上並不太年輕,只是我缺乏判斷力)跟我搭話,我看他穿著船上服務員的白色外套,我想假如他是一個壞人,找他的單位領導也是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