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童話(9)
在1947年之後的大部分日子裡,梅花都陪伴在受傷的安強身邊。安強傷在腳踝,是粉碎性骨折,當時,整個車身撲來,他就地打滾兒綣成一團兒,可就是他再敏捷,也來不及收起那隻右腳了。他自己當時就聽到了卡嚓嚓斷裂的聲音。梅花至今記得當時的恐怖景象:安強的右腳腳踝整個折斷,森森白骨茬子露了出來,整個腳腕兒鮮血淋漓的只連著一張皮,那時只要用一把削水果的小刀輕輕一碰,一隻完整的腳就會掉下來。梅花把他的腳抬高,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衣服一層層地把它裹嚴,可是鮮血依然源源不絕地滲透出來。奎子已經不需要上車了。奎子躺在月光底下,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奎子稜角分明的面部象是刀切斧鑿般的具有雕塑感,他全身看上去完好無損,可是再細細一看,就會發現他身下那個鮮血的湖泊來自他的雙耳:鮮血從他的兩個耳朵眼裡流出,咕嘟嘟象泉眼似的,這時似乎正在慢慢地凝固。終身殘廢的安強似乎在情緒上並沒有受多大的影響,在最初的痛苦過去之後,他又開始一如既往地策劃每一次新的行動。有一天小憩醒來,他忽然興緻勃勃地對梅花說:「你跟了我這麼長時間了,總該有點兒長進。這麼著吧,我想考考你。」安強給梅花出了一道試題,安強把三個一模一樣的珠寶盒放在桌上,盒蓋上貼著的標籤分別寫著:鑽石、紅寶石和蛋白石。「不過,箱子里的東西和外邊的標籤完全不同,要想讓標籤和箱子里的東西一致,你認為至少要打開幾隻箱子?……是不是太難了,要麼我先出個容易點兒的?」梅花對這種只有在他們之間才有的夫妻遊戲早已習慣了。梅花幾乎連想也沒想就說:「開一個就可以了。」安強驚異地揚了揚眉毛:「為什麼?」梅花莞爾一笑,隨手打開一個貼著鑽石標籤的箱子,見裡面放的是蛋白石,就說:「剛才你說了,標籤和內容肯定不一致,鑽石既然不在這裡邊,那麼肯定是放在紅寶石的箱子里了,因為如果鑽石放在蛋白石的箱子里,那麼紅寶石就只能放在貼紅寶石標籤的箱子里,就和你的題目不一樣了。這樣答案就是:鑽石標籤裝的是蛋白石,紅寶石標籤裝的是鑽石,蛋白石標籤裝的是紅寶石,對嗎?……要麼,驗證一下?」安強拉過梅花的手,笑容可鞠。梅花還是頭一回看到安強這麼高興。安強說:「不必了,答案肯定是對的。梅花,你真是冰雪聰明之人,前途無量啊。」安強的話是驚心動魄的暗示。失去了愛情的女人膽子總是變得很大,總想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能與愛情相媲美的刺激幾乎是沒有的,但是聰明美麗的梅花將註定一生不會平靜,或者說,是她自己選擇了不平靜。在那之後不久,西覃山一帶開始了關於女盜梅姑的傳說,這傳說經久不衰,持續了四十餘年,與關於法嚴大師的傳說並列成為西覃山的兩大傳奇。安強一直活到1953年。在女兒小桃生下來之後15天,安強就死了,死的時候沒有任何痛苦。女兒的出生使他很開心,安強這一輩子,一直活得很洒脫,他總是極快地適應各種處境,使自己在任何環境里遊刃有餘。梅花越來越悟到,安強其實並不太在乎那些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錢財珠寶,他熱衷於過程但並不太看重結果,他很象個做遊戲的孩子,用盡各種方法來完成一個智力拚圖,但完成之後又把它一推,玩兒別的去了。但是他每一次做起遊戲來總是全心投入,興緻勃勃。他好象從一開始就知道梅花並不愛他,他也並不強求什麼,他總是能很快接受現實,包括「終生殘廢」這種殘酷的現實。他的一切作派都讓梅花猜想他出身豪門,但他對自己的身世始終守口如瓶。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男人始終是個謎,他耐人尋味。在他離去之後越來越久遠的日子裡,梅花覺得有點愛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