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童話(10)
羽本來是想和小桃一起走的,但是她們所有的錢加在一起,只夠一張火車票。還剩六塊二角錢可以足足實實地吃一頓。她們等車的時候就跑到火車站旁邊的小館,點了鹽水花生、古老肉、油悶大蝦和茄子悶土豆。她們吃了又吃,吃得飯館的小老闆目瞪口呆。小老闆納悶地想,這兩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姑娘,好象能夠不動聲色地吃下一隻牝鹿!她們肚子里到底虧了多少?他真想告訴她們,靠一頓飯就是把肚子吃爆了也找補不回來,可他沒有說。他還想掙錢呢,這飯館冷清清的,平時一天的流水也就是二、三十塊錢,來了都是吃四毛錢一盤的辣子炒餅的,上一塊錢的都很少,就別說象今兒個這樣一頓吃上它六塊多錢的了。小老闆是念過幾年書的,心裡一喜,就上去搭話:「兩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小桃吃得滿嘴油汪汪的,一翻眼睛:「對,我們是外地的,知青。」小老闆同情地眨眨眼,在一旁的空凳子上坐下來。「我說呢,大城市的知青,到我們這疙來,真是委屈了!要啥沒啥不說,人也野,過去這疙是勞改農場,知道不?」小桃學著本地的話:「咋不知道?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嘛,啥苦都得吃,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道不?」小老闆忙不迭地點頭:「唉唉,那當然,兩位姑娘這是上哪疙去呀?」小桃警惕地盯著他:「回家。」「回家?」小老闆笑了,「開什麼玩笑,到北安去的車,一個小時以前已經走了,那不是你們回城的必經之路?」兩個女孩都猛然抬起頭來,小桃還在掙扎著:「不是可以在這兒直接坐火車?」「哎呀我的小姑奶奶!那是啥時候的老黃曆了!你再細看看那張火車票,上車地點到底是哪疙?這個火車站其實早就廢了,就是有時候運貨的車還在這疙停一下子,上頭說了,為的就是對付你們這些知青!你們這幫人搭這趟車逃跑的,海了!這回可好,一天只有一趟長途車到北安縣城,你們等明天再來吧!」小桃急得要哭起來:「大叔,快幫我們想想法子吧!」小老闆把票子拿過來顛來倒去地看,眼珠子飛快地轉。小老闆說,倒是有一趟去北安的拉糧車,可不能白搭人家的車!起碼要送開車的兩三聽午餐肉罐頭才行。小桃又急得跳腳:「早知道,我們不吃這頓飯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消逝,羽就象對事情的變化茫然不知似的,在吃得乾淨的盤子里沖了一點開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等到小桃和小老闆的對話全部結束,出現真空的時候,她才抬起頭,對著小老闆說:「我給你干一天活,頂得上三聽午餐肉罐頭嗎?」後來的事實證明,事情就是從這句話開始出現轉機的。小桃終於搭上了去北安的那趟拉糧車,而羽,給小老闆幹了整整一天的活,不是端盤子,也不是掃地,而是清掃垃圾──小老闆的廚房裡堆滿了垃圾,骯髒不堪。在星星升起來的時候,羽才喘出一口氣來,羽喘出氣來之後就嘔吐起來,把上午那頓豐盛的飯菜吐了個一乾二淨。羽趕回隊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了。那個晚上的空氣特別清明,星星好象是藍色的,但是有一種潮水般的聲音在打破靜寂,走近了聽,又象是留聲機出毛病時的聲音,終於,羽看到那個人頭攢動的場院了。羽看到了那個場院就開始茫然不知所措,她從攢射的目光中穿過,就象在兩面鏡子中間的道路行走,那些藍色的星星好象一顆顆地落了下來,變成藍色的骷髏起舞,她聽見一個聲音從天上落下來,落下來之後就成了一聲雷:「看看,她回來了!她還敢回來!把她押到台上來,讓大夥看看!」羽聽出來了,這是陳玲的聲音。「你交待交待,是怎麼和安小桃串通一氣,掩護她逃跑的?知情不報還攜助她,罪加一等你懂不懂?!……」後來有許多許多的聲音,聲音交疊在一起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耳語般的聲浪,層層疊疊的,羽心裡忽然覺得恐懼,那是她童年時聽到的耳語聲,有多少年沒有聽到了啊。她聽見這聲音的時候就預感到,災難要降臨了。羽被許多隻手推到一個高高的檯子上,忽然覺得自己離天空很近,好象隨時可以聽見上天的召喚似的,天空原來這麼廣闊,星星又大又美,依然是藍色的,那麼美麗卻又那麼冷漠,它們冷冷地俯視著地面上各種血腥的遊戲,毫不動容。但是地面卻不容它們冷漠,地面竟在突然之間,把它們燒得滾燙,把那些藍色的星星,燒得通紅,就象一粒粒滾燙的炭火似的,爆發了明亮之後,變成了灰燼,一顆顆地隕落了。那是場院突然爆發的大火。那場大火在多少年之後載入了知青的史冊,起火的原因卻始終是個謎。火是從豆秸垛開始燃燒的,很快就燒著了糧食,待人們發現的時候已經燃成了熊熊大火,所有的人都抄起樹枝衝進火海,大家拚命地打火,拚命地表現自己與眾不同的英勇,那是個非凡的年代,所有人都透著非凡的生命力,所有人都死去活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開大闔,當他們衝進火海的時候,好象已經忘了火是可以吞噬人的生命的,許多人甚至狂喜著,一個做英雄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場大火之後再沒有見到羽。一具具焦炭樣的屍體早已分辨不出本來面目,隊里只是按照花名冊的排列順序建了三十一座墓碑,沒有羽。陳玲堅持羽是階級異己分子,生前身後都不能進入革命隊伍。但是當地的老鄉在那天夜裡卻看到一個奇異的景觀,他們看到一個全身穿紅的女孩,騎在一顆星星上,跑了,消失了。羽當然並沒有死,或者說她死了之後又再生了,她有一種再生的能力。總之她沒有消失。我們這個故事說的就是她的死亡與再生的故事,「貓有九條命」,羽也經歷了九次死亡,確切地說是八次,第九次,也就是在我們故事開始時說的那樣,應她母親的要求,醫院為她做了腦丕葉切除手術,這最後的一次,才是她真正的死亡。而在故事還沒有講完之前,她當然還活著。但有時活著所經歷的一切,比死還要痛苦。正如我們所料,羽後來回到了金烏居住的那座城市,有一天,她偶然路過一個著名大商場的小吃部,羽是在落地窗外看見那一幕的:她看見小桃在裡面,儘管小桃的穿著與過去完全不同了,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身旁是個男人,他們正在吃這個商城最著名的奶油炸糕,喝豆粥。小桃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小桃的嘴巴塗得很紅,穿那時很時髦的青果領繡花兩用衫。她偶爾還瞥那個男人一眼,照羽看來那眼光又酸又辣,而那男人,則是一副諂媚的樣子。那還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時能到那座著名的商場吃奶油炸糕,喝豆粥,已經算是很奢華了。羽在落地窗外清晰地看到小桃那曾經無比親近的臉,那雙美麗的眼睛。但是她沒有進去,她停留了一會兒,慢慢地走了。小桃走後一直沒有給她來信,後來,她終於知道小桃走的真正原因是她母親為她在城裡找了一份工作,連電報也是假的,她的母親梅花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