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角(1)
金烏居住的那座城市因為缺少了金烏而顯得寥落。我從來沒有想到還會回到這裡。我在那座塵封的房子里轉來轉去,努力想尋找些什麼,記憶些什麼。但這種努力顯然是徒勞的。我已經有了幾世前生,我記不住了,幸好是記不住了。我注意到床上有一套藍絲綢的睡衣睡褲。是那種極艷麗的碧藍,那種藍使我驟然想起我家門前那口清澈的湖。我曾經在一個黃昏跳進湖水裡。我跳湖的時候很平靜,我只是想發現些什麼。我跳進去了,我看見那個巨大的長滿黑色羽毛的蚌慢慢張開了,有一隻溫柔透明如蝸牛觸髭般的女人的手輕輕把我拉了進去,我進去之後就感到了一種清澈的暖意。在最初的黑暗過去之後她慢慢睜開眼,原來我坐進了一條塵封的船,在周圍漫無邊際的水流里孤零零地駛去。有一個駕船的人背對著我,我始終無法看清他的面孔。那條船很大,象一座大房子。我一個艙房一個艙房地轉過去,看見最大的那間艙房裡有一張大床,確切地說是張婚床,床上,一個已經死去多年變成木乃依的婦人正在照鏡子,地上散亂著各種生了銹的文物,還有巨大的盒子里散開了的珠寶,蛛網把一切都塵封了,外面好象有槍林彈雨的聲音。我回憶起那個關於湖水的夢之後就覺得心裡隱隱作痛。那個夢撕開了我記憶的一角帷幕,那隱蔽多年的帷幕正在慢慢掀起。我無力面對過去的一切。我躺在床上,換上了那套碧藍的睡衣。我覺得自己正躺在藍色的湖水上,漂浮著,我看著日升月落,看著絢麗的黑夜與破碎的白晝,在自己的眼前循環不已。我忘記了時間。但是時間並沒有忘記我,時間在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已經悄然過去了七天。第七天上,有人敲門。門是虛掩著的。有人推開虛掩著的門,悄悄走進來。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暖流正向她走近。是金烏!一定是的!這個念頭如同一道神喻,一下子穿透了我心中的黯淡,我的眼前突然明亮起來,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猛然睜開眼:我的眼前不是金烏,而是個男人,一個又瘦又老的男人。無論他的變化有多麼大,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是陸塵,我的親生父親。我揉著眼睛坐起來,這時我才感覺到自己十分衰弱,好象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這時我看見父親的眼角里慢慢湧上來的淚水。父親在我的床邊坐下了,慢慢撫摸著我的頭髮,我覺得心底的一股潮水湧出,哽在喉嚨里,我避開父親的目光,我不能允許自己有任何溫情的表示。我久已不習慣表示溫情了,這時我覺得父親的手在燙著我的頭皮,撞擊著我埋在最底層的渴望,但我知道那是一個深淵,一個永遠填補不滿的傷口。那是永遠碰不得的傷啊!我真想把他的手推開去。「長好了些……」父親的淚水終於流下來。「回家去吧,媽媽和外婆都很想你。」我搖了搖頭,不說話,我知道自己若一開口,喉嚨里那股滾燙的東西就要溢出來了。「大姐結婚了,和姐夫兩個一起回來,都想見見你呢。家裡只有你不在……他們還給你帶的照片,」父親抖著手掏照片,遞給我。那是那個年代最普通的結婚照。我看見大姐綾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肩並肩地坐在一起,兩個腦袋微微地靠攏著,都穿著軍裝。照片背面寫著:羽妹存念,姐,陸綾,哥,王中。那個王中的長相也和他的名字一樣普通。可是姐姐,她已經結婚了,那麼就是說,結婚這個字眼對於我們姊妹已經不再遙遠了,它象一股黑色的潛流,正在從遠方慢慢地襲來,不動聲色。我慢慢地站起身來。「羽,你還沒有叫我……」「……爸。」我極其艱難地叫出這個字之後,忽然一下子輕鬆了,兩滴淚水很松馳地淌下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松馳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