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角(4)
羽第一眼見到大姐夫王中的時候就斷定,這又是綾的即興之作。綾從小就常常有即興之作。譬如那幅**畫。羽知道,綾並沒有因為挨了揍而收斂自己,不過是比先前更秘密了。羽不止一次地發現大姐綾在各種紙頭上悄悄地畫非常下流的畫。綾特別愛畫被捆著的**女人,肚子上布滿了傷痕,一臉痛苦而迷狂的樣子。綾迷上的人照羽看來都奇怪得要命:小學時綾愛她的體育老師,體育老師留著個大背頭,一臉沒文化,但是他對於綾非常重要,他是她的性啟蒙老師。羽當然不會知道,自己的大姐在四年級就有了自己最初的性經驗。在體育老師的誘導下她脫光了自己的衣裳,她看見自己象一條瘦伶伶的小魚一樣被男人的大手捏來捏去。但是體育老師最終還是在一個關鍵的步驟上停止了,他喘著粗氣抑制住自己,他還是理智的,不願為一個小女生做失足青年。後來,綾又愛過三夏勞動時的公社書記,愛過一個唱坤角的豫劇演員……每一次都把父親陸塵氣個半死。但是在綾身邊的男人,總是不斷地出現和不斷地消失,而且,一次比一次低俗。對於這些,若木只在挖耳屎的時候,罵一聲「下賤!」就好象那被罵的不是她的女兒,而是她過去的哪一個犯錯誤的侍女似的。若木從不正面與人衝突,她總是拐彎抹角地躥蹈玄溟和陸塵出面管教孩子,她是個天生的戰略家和戰術家,一旦把戰爭全面發動起來之後,她立即就退守幕後,最後出來做好人──玄溟和陸塵一次次地後悔又一次次地上當,充分體現了若木作為一個政治家或者軍事家的天才。羽走進闊別十年的家裡。她驚奇看到家裡所有的一切都變小了,包括母親和外婆。綾和簫都變得漂亮了,特別是綾。穿著那時最時興的墨綠閃光勞動布上衣,把個臉蛋襯得雪一樣白,一雙八點二十的眼睛也閃著熱情的光。綾第一個撲上來擁抱妹妹,指著旁邊一個奇高的男人說:「快叫大哥。」羽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她看見那個男人穿著洗舊的軍衣,那也是那個年代最時髦的。綾拉過羽的手,搶著說話。綾說:「你哥的軍衣是真的,你哥他是真軍人,他是我過去學校里支左部隊的排長呢,三代貧農,比咱家成份要好多啦。」綾說這些話的時候陸塵就撇嘴。撇嘴的還有一個人,就是玄溟。在對待王中的態度上這兩個人達成了一致。羽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母親身上。若木的臉,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皮膚依然是那種雪白,找不出一根皺紋,但是神情里有一種什麼東西,比當年還要可怕,羽見了,就在心裡打了個冷噤。羽攢足了全身的氣力叫了一聲:「媽媽。」羽叫了媽媽之後,忽然覺得這個詞已經變得非常陌生,這個詞已經失去了它本身的意義,它不過是和任何其它詞一樣的詞,所以羽覺得自己叫媽媽的聲音非常空洞和虛飄。若木淡淡地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但是若木心裡的怒火,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減退。她看見了小女兒就想起了過去,想起她在四十歲那一年本來曾經有了一個兒子,可是因為眼前這個古怪的瘦丫頭,她的一切辛苦都白費了,她的命運被完全改寫了。陸塵急忙找出話來:「那天你不見了,我和你媽媽真著急啊!誰也想不到你會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有幾百里路呢,你那時才六七歲的人,是怎麼找到的呀?」羽看看父親沒有回答。實在想不起是怎麼找到金烏的了,那對於她來說似乎已經是兩世前的事了。陸塵又問:「金烏到哪裡去了?怎麼沒有看見她?學費花了多少?生活費她管,我們已經很感謝了,她不過是我的一個學生,不能讓人家太破費。」這時若木就冷冷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對綾說:「怪不得你爸爸跟我們沒有話,原來都留著跟心尖兒上的人說呢!」一顆橡皮子彈準確地打中了羽。羽本來就很難做出什麼歡樂的表情,過去的一切,如同刀刻斧鑿一般,傷口太深了,何況羽,從來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在所有的關鍵時刻,總是很笨,總是事與願違。若木又看了羽一眼,悠悠地說:「你回來了,很好。如果不是那個婊子走了,你還不會回來吧?可憐我們這些年,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也太狠了,你怎麼就下得去手?!我家三代都是吃齋念佛的人,我前世作了什麼孽,就生出你這樣的東西?!……」久違了的哼哼即即的哭聲象利劍一樣直刺入她的神經,她久已麻木的神經一下子復甦了,那塵封了的一切突然都現出猙獰的本相,接下來父親就要怒吼了,然後是拳腳交加。她下意識地靠住桌子,那個已經搖搖欲墜的八仙桌,但是面對父母的那一側臉頰卻神經質地抽動起來,她的姿式象是隨時準備逃跑。父親陸塵只是沉沉地哼了一聲。父親老了,嘴角兩旁的紋路更加深了。那兩道紋象是苦紋,好象聚集了深深的苦難。父親的眼睛顯得特別混濁,好象總有游移不定的淚水。羽清晰地聽見父親說:「算了,孩子剛回來……」但是這句話的回聲消失在母親若木歇斯底里的哭聲里,若木忽然自己往自己臉上抽著耳光,邊哭邊說:「我該死!都是我該死!我怎麼就忘了她是你最心愛的女兒呢?!……我算個什麼東西,一個掙不了錢的家庭婦女,人也老了,哪比得上你的女兒,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齡,那麼招人喜歡呢?!……」陸塵氣得發抖,顫聲說:「你說的都是什麼話?是當媽媽的說的話嗎?難道羽不是你的女兒?……」若木高舉一雙白色骨殖一般的手:「你們看看,你們當小輩的都看看,你們的父親是怎麼對我的!陸塵,我把自己的臉都打腫了,你還要怎麼樣?!還要我跪在地上給你的三公主磕頭嗎?……」羽抓起自己的小包向門口衝去,她的手抖得那麼厲害,幾乎抓不住小包,但是五十多歲的若木比她敏捷得多,若木飛快堵在門口跪在地上:「我的三公主,我的小姑奶奶,」她涕淚交流地向地上叩著腦袋:「你饒了我吧,你可別走啊!你要是走了,你父親這口飯我就吃不上了啊……」羽的心象是炸裂了一樣疼痛。她看見父親臉色灰暗地倒在了破椅子上,外婆顫著小腳正在向自己走來,綾,簫,王中……他們的臉離得越來越近,他們都在說話,羽鬧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只覺得一片巨大的嘈雜的聲音向她壓過來,那聲音那麼那麼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些聲音匯成一片耳語,放大了的耳語。她陡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她心裡充滿了絕望的恐懼。她推開那許多攔截的手向黃昏的暮色衝去。再沒有那個碧藍的、如同藍水晶一般的小湖,這是一座城市,雖然骯髒和破舊,但畢竟是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