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角(5)

落角(5)

羽是被鄰居的姑娘亞丹找回來的。亞丹和羽同歲,當時在一個糧食加工廠上班。亞丹好象還沒有脫掉嬰兒肥,但胖雖胖,卻胖得美。亞丹每天下班后都趴在桌上寫呀寫的,但是她寫的什麼,誰也不讓看。當時羽象條小狗似的蜷縮在一個水泥管道里,被亞丹拽著一隻腳拖了出來。羽全身髒得沒有哪個地方敢讓人碰。但是羽已經屈服了。她屈服的是自己的身體,她已經沒有一點氣力了。大家都睡下了。只有田姨的小屋裡燈還亮著,但是那盞燈很暗。自從陸家回到這座城市之後,立即把田姨叫了回來。田姨走出來,見了羽,嘆了口氣。田姨當時已經五十多歲了,動作依然很敏捷,田姨的嘴角上長著一顆痣,表面上顯出一種世俗的精明,但細細看去,分明又有一種苦澀,笑起來那顆痣略略一動,就象是嘴有點歪,但田姨是很少有笑容的,即使有,也是需要笑的時候才笑。田姨打了盆水,重重地放在羽面前:「三姑娘,洗洗吧,你媽剛睡著,別又惹氣生。」可是羽象是沒聽見似的。她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腿,一動不動。田姨又嘆了一聲:「何苦呢?一個女孩子家,乖乖聽話,好好念書,做做針線,乾乾淨淨的,嘴甜一點,討個喜歡,就是父母說兩句,做個小花臉兒也就過去了,幹嘛總那麼犟頭倔腦的若父母生氣?將來你做了母親也就知道了,懷胎十月,容易嗎?……」羽沒有說話。羽在心裡想,假如把我生下來,又不愛我,就不如不生!接著,她忽然抬起眼睛,問了一句讓田姨很久之後還感到驚心動魄的話:「告訴我,我是我媽媽生的嗎?!」田姨看著那雙烈火焚燒的眼睛,心裡打顫。這丫頭可真是個烈種!難怪老太太和太太都這麼不喜歡她!這麼想著,嘴上就說:「三姑娘,你這麼說,你媽要傷心死了!你睜大眼睛看看,看看你們家三個姑娘誰最象你媽?你媽懷你的時候單愛吃魚,那魚鮮得很,可後來才知道那魚有毒,把你媽嚇得什麼似的,你媽進產房的時候,老太太正生病,是我陪著去的,雖說已經是第三個了,可你媽還是怕呀,把我的手腕都掐紫了,姐兒三個,只你是你媽喂的奶,一直喂到三歲,都五歲的人了,還不會自個兒吃飯!要說慣,你是慣得最狠的!……可誰讓你是個姑娘呢?可憐你媽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來個弟弟,可是你!……唉,不說了,那是你們家的香火呀姑娘,你連這點道理也不懂?!好了,來洗洗,看髒的!……」羽突然地把手從田姨的手裡抽回去,依然摟著自己的雙膝,不說話。那天晚上,田姨直到凌晨4點鐘才睡。田姨和面前這個年輕的姑娘僵持著,最後終於崩潰了。田姨第一次說出不合自己身份的話:「你這樣的丫頭,將來哪個男人也不會要你!就是要了,也得休你十次!」以田姨的老實本分,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氣得急了。可是羽轉過頭來默默地凝視著她:「那你呢?你那麼賢慧,不是也沒人要嗎?」田姨全身抖著把手舉起來,可還是始終沒敢落下去。田姨氣得打顫,腿軟得幾乎站不起來,她蹣跚著走回了房間,留下一句話:「你媽吃的毒魚,都毒在你身上了,從此後你就是被你爹媽揍死,我也絕對不勸一句!」羽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在青暗的光線里,羽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陰險的冷笑。那種笑出現在一個年輕姑娘的臉上,格外毛骨竦然。青暗的光線里,羽看到從小就熟悉的傢俱,那些陳舊的已經搖搖欲墜的傢俱,在黑暗裡勉強地支撐著,她突然覺得自己從小就生活著的這個家,正象這些傢俱一樣一直在勉強支撐著,那是個臨時拼湊起來的家,隨時都會倒塌。青暗的光線里,羽聽見外婆的房間傳來熟悉的鼾聲,鼾聲好象比先前蒼老了許多,而且是斷斷續續的,一切除了變得更老,更陳舊之外,什麼也沒變。只有綾的房間里,傳出一種奇怪的先前從沒聽見過的聲音。綾在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哼哼著,羽真的不知道大姐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會怎麼樣,照她想來,那很恐怖。羽只在曙光初露的時候微微動了一下,她忽然發現,下身被什麼東西粘住了。那是血,是瀝青一樣粘稠的鮮血。她被淹沒在血里,她自以為已經有的定力在瞬間消失,她淹沒在惶惑和恐懼之中,她想大聲喊叫,她後悔剛才氣走了田姨,但是她已經虛弱得叫不出聲了。綾那種奇怪的哼哼聲越來越響。醫生說,羽是全身性內分泌紊亂。醫生為她開了許多葯。可是許多年之後她再與金烏相遇的時候,金烏告訴她,她缺少的只是一種葯,那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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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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