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角(6)

落角(6)

綾明亮的臉色在一個月之後變得灰暗了。而玄溟則面有喜色。當時,王中婚假已滿已然回單位上班,他複員后的單位遠在西北。他是為了綾選擇的西北,因為綾作為最早的一批知青去了西北三線工廠。為了愛情,那時王中可以犧牲一切。與王中同時回去的還有簫,簫也隨姐姐去了三線工廠,綾具有很強的盅惑力,只要綾願意,一般都可以達到目的。綾開始嘔吐的時候就從遠方來了個老太太。老太太高高大大的,臉上有幾顆麻子,一口濃濃的關中口音,她是王中的媽。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是三個老女人,何況又是三個不尋常的老女人。王中媽很勤勞,來了之後就接替了大半田姨的工作,田姨是南方女人,做了大半輩子南方菜,才算被挑剔的玄溟和若木認可,即便這樣,若木還常常回憶著做大小姐的時候,那個做過宮庭御膳的廚子。那廚子胖乎乎的一口京片子,宮庭菜就不必說了,老北京的那些吃,真是如數家珍。象什麼春華樓的紅燒翅根,泰豐樓的清燉燕菜,百景樓的軟炸鴨腰,羅漢齋的生扒魚翅,又有什麼玉慶齋的杠子餑餑,芙蓉齋的芙蓉糕馬,大亨軒的雞油燒餅,耳朵眼兒的蘑菇餃子……從大吃到小吃,從山珍海味到香濱大菜,只聽一聽就要發饞了。但是經過戰亂的若木畢竟有很強的適應力。所以現在讓她吃王中媽的大餡包子也沒什麼怨言,應當說若木還是很好伺候的,前提只有一個,只要她自己不動手就行。玄溟卻沒有這般大度。玄溟是個完美主義者,處處要盡善盡美,看著那些巨大的、一個盤子里只能裝一個的包子,自然要撇嘴,玄溟是常常撇嘴的,她的撇嘴平時對於敏感的陸塵就象是一把刀刃,而王中媽卻渾然不覺。王中媽也是裹了腳的,卻遠遠不如玄溟那般精美,加上人胖,沉甸甸的步伐總是老遠就聽得見,玄溟聽了就撇嘴:「打夯的又來了。」偏王中媽又不識相,閑聊時問玄溟老太太:你老下過幾個?玄溟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便勃然大怒,又罵外孫女:「找什麼樣的不好找?專找這樣的人家,又不是牲口,怎麼生孩子叫『下』呢?造孽喲!……你們陸家前世作了什麼孽,攀上這樣的親家!……」但是綾的感覺卻恰恰相反。這使從小就疼愛她的外婆非常痛心。綾總是說:「媽媽是勞動人民家的女兒,三代貧農,你們比不了。」綾總是在若木面前稱王中媽為「媽媽」,令若木十分惶惑。有一回,全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有一盤玄溟親手做的霸王別姬,綾夾起一塊柔軟的裙邊說:「媽,您吃。」若木下意識地把碗伸了過去,綾不屑地看了母親一眼,毫不留情地睜大那雙美麗的八點二十的眼睛:「我沒叫你,我是叫我媽吃呢!」話沒說完,陸塵重重地把碗撞在桌上,回房間去了。玄溟有生以來第一次向著心愛的外孫女大吼大叫:「難道她不是你媽?你到底是誰生的?!」綾每逢知道自己理短的時候就用哭來做武器,綾咧開一嘴小黑牙哀哀地哭,希望得到外婆的諒解,但是這回玄溟絕對沒有諒解的意思。玄溟拍著桌子大罵,以至王中媽服小做低的為玄溟扇著扇子,嘴裡說道:「老太太快彆氣著,大熱的天,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小孩子嘛,她懂什麼?她就是有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老太太就抬抬手吧!」玄溟火爆的脾氣歷來如男人的早泄,發一發也就沒了後勁兒,倒是若木,竟在大吵大鬧之中,靜如植物地一口口吃著霸王別姬里的精彩部分,吃完了,才把筷子一撂,眼圈兒一紅,然後掏出帕子擤一把鼻涕:「我好苦的命!生她的時候,三天三夜都下不來,還是爹給請的比利時大夫,鉗子夾破了頭,擔心得我幾年都睡不著啊!還好,六歲上就會念《小婦人》了,誰不誇獎她聰明?我這才一顆心放下來。早知道女兒是為人家養的,可就是沒想到人家會上門來搶!虧了這還是在我的家裡,虧了我吃的還是自己丈夫的飯!……」越說越傷心,又一眼看見羽背對著自己在月份牌前的鏡子里照著,從鏡子里可以看見嘴角上似乎有一絲冷笑,便索性推了桌子,把手上正拿著的一把調羹照著羽的腦袋便扔了過去,因為太突然,羽來不及躲閃,調羹擦破了額角。哭嘰嘰的聲音同時響起:「死丫頭!你高什麼興?難道看著你親媽被人欺負得了意了?為你出了氣了?……」殺雞嚇猴是若木一向的拿手好戲,王中媽再討厭,到底有親家母的名份,而綾又已經是人家的人,身懷六甲,而羽,當然是唯一的怒火發泄的渠道了。可是羽並不懂得這個,她認真地跟母親計較起來了。她畢竟還是個17歲的少女,她一直努力想做個好姑娘,她一直抱著一個最純樸的幻想,想讓她的爸爸媽媽愛她,可她一次次地心碎了。她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她知道自己的心正在被一種堅硬的金屬活活地紋碎,母親的遊戲或許是陸家永遠的周而復始的遊戲,但在羽看來,這是一種血腥的遊戲,這種遊戲的殘酷就在於它永遠聞不見血腥味,卻把一顆年輕的心活生生地攪碎了。羽撲向了若木,為的是自己17歲的尊嚴,可是無數雙手同時拽住了她,無數個聲音嚴厲譴責著她,聲音高高低低的都在說:「不管怎麼樣,她是你媽!她打你罵你都是應該的,可你要聽話!要孝順!……」那一次,羽終於把心裡那句話說出來了:「如果生了我,又不愛我,那還不如不生我!」「天哪,這個丫頭將來要殺人的呀!」若木睜圓一雙淚眼,若木是真的呆了,和另外兩個老女人一起呆了。這時綾早已回了房間,她不想把業已引開的戰火重新燃到自己身上,但是王中媽卻衝上來了,王中媽掄起外婆的拐棍,不知輕重在照著這個令人憎惡的瘦女孩攔腰一棒,羽一聲沒吭就倒下去了。許久,女人們聽見陸塵在屋裡的嘆聲:「打吧打吧,什麼時候打到我死了,看看你們怎麼辦?!……」綾在屋裡哇地哭了,因為她覺得要是再不哭,父親的怒火或許會轉向她。她哭了又哭,哭得玄溟和王中媽都求她:「千萬別動了胎氣。」於是她們為她煨了湯,在兩雙檔次不同的小腳忙前忙后的時候,若木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前,用那隻金挖耳勺挖耳屎,用悲天憫人的口氣吩咐田姨:「快帶三姑娘去看看,別年輕輕的出了什麼毛病,她雖不把我當媽看,可她到底是我的親生女兒,性子是烈了些,我心裡到底捨不得的。……」心裡又恨王中媽:「我們家的事,你瞎摻和什麼?豬狗一樣的人,也配和我們攀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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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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