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1)

戲劇(1)

多年以前有一個秋天,樹葉飄零的日子。有一個女人走進陸家的院門。那女人輕輕敲了一下門。當時玄溟在廚房裡做飯,若木在房間里換衣服,陸塵去輔導他的蘇聯學生,綾和簫都去上學了。因此只有羽聽見了那一聲門響。但是羽沒有及時去開門。而是趴在窗上向外看了看。她看見那個女人穿著翹肩的豆青色薄呢大衣,頭髮梳成那個年代很時髦的大波浪式,臉上居然化了一點妝,而且有一條十分華麗的真絲圍巾圍在頸上,在那個無色彩的年代羽頓時覺得她十分美麗。她的美使羽呆了好長時間才去開門。當時環繞陸家的金銀花藤都已頹敗了,只有靠窗的薔薇還發出一種慘淡的赭石色。但是她走進來的時候羽就發現了美中不足的地方:她的身後,還緊跟著一個瘦條條的女孩。那小孩子很瘦,好象比綾還弱小。那女人看了羽一眼就笑了,說這孩子一看就是若木姐的女兒,長得可真象若木姐。就這一句話說得羽滿臉通紅,羽立刻大叫來客人了。不知為什麼羽不喜歡人家說她長得象她的媽媽。玄溟和若木幾乎同時從各自的房間里走出來。但她們的眼睛在同一瞬間暗淡了。玄溟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種怨毒。這時那女人分別向玄溟和若木鞠了一躬,嘴裡說著:「姆媽,若木姐,我帶孩子來看你們了。」玄溟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回廚房,若木則以一貫的虛假態度很不情願地微笑著,讓羽叫一聲孟靜阿姨,然後去泡茶。但是女人並沒有因為她們的態度有絲毫不快。女人微微一笑,對羽說,別叫我孟靜阿姨,要叫舅媽。她的聲音很輕,但是對於若木來說卻象是漢天雷一樣震響,羽看見母親倒茶水的手忽然一抖,茶水潑了出來。接著孟靜說:「姆媽,若木姐,我和天成是成了親的,雖然沒來得及結婚,可我也不在乎那個名份,這孩子,就是天成的骨血……我知道,姆媽最是大慈大悲的……」這就是那一天的場面。後來玄溟端了午飯出來,是黃花魚、素餡包子和白菜湯。那時陸家的飯菜雖說已遠遠不及過去,但還是要比鄰居家吃得強得多。那個女孩一口氣吃了六個大包子,以至綾和簫放學回來簸籮里只剩了兩個包子,還是破了皮兒的。玄溟端上飯菜的時候就冷冷地宣布:「你們吃了飯就走吧,家裡沒的住。」但那孟靜象沒聽見似的,只把一雙清水眼盯向包子。羽聽見若木咬著牙嘟囔了一句:皮厚!羽想孟靜可能聽見了,但她仍然不失風度地向嘴裡塞著包子,每吃兩口便要舀一調羹湯,然後再給女兒夾一筷子黃花魚。玄溟在鄙夷地看著孟靜的同時忍不住向那小女孩瞥了兩眼,女孩十分敏感地放下筷子,從睫毛的縫隙里向外眺望。女孩忽然用沙啞的嗓子叫了一聲「奶奶」,舉座皆驚。孟靜立即糾正她說:「應該叫加婆。」加婆是玄溟的家鄉叫奶奶的稱呼,玄溟聽了這話臉上就好多了,玄溟說奶奶就奶奶吧,伢兒們,叫么事都行。玄溟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就發出了一道亮光,那亮光和暖而親切,照亮了那個女孩髒兮兮的小臉。在一邊洗手的綾看到這亮光,立即把女孩推開坐在那把椅子上,綾說這是我的椅子,你別搶我的椅子。綾雖然瘦小力氣卻大得出奇,女孩被推倒在地,額角撞到了火爐上,頓時一縷暗紫色的血流了出來,那血流得非常慢,顏色很暗,就象窗外那一叢在秋風裡顯得陳舊的薔薇花。羽很害怕,下意識地去扶那女孩。但是女孩自己很快就爬起來了。女孩在摔倒的時候仍然緊緊捏著那一小塊沒吃完的包子。包子被爐灰裹得很臟,但女孩怕人搶跑似的把它一口塞進嘴裡,並沒有顧及額頭上的血。孟靜這才捨得放下那一碗白菜湯,打來一點溫水為女孩擦洗。玄溟拍了拍那個女孩的頭,然後把手裡半個破了皮的包子塞到她手裡。這兩個房客就這麼住下了。那時,因為陸塵在交通大學的職位,家裡住著整整一排平房。就是蘇聯專家在五十年代初修建的那種四四方方、笨笨實實的平房,雖然並不好看,卻很結實,讓人想起蘇聯老大哥生產的那種方盒糖。第二天,還躺在被窩裡羽就聞見了一股香味。聞見香味的同時她聽見母親咬牙切齒地對父親說:「真不要臉!她竟然用花生油炸油餅吃!」那時花生油十分珍貴,每人每月只限定二兩,所以玄溟炒菜經常用議價的菜子油。陸塵邊刷牙邊輕蔑地看了若木一眼。在對外人的慷慨程度上,他們南轅北轍。羽注意到外婆頭一回沒有下廚房。外婆慢悠悠地在給綾梳頭,外婆總是用蓖子把綾的頭髮颳得亮亮的,然後梳成兩條大辨子,再紮上一段玻璃絲。外婆每天都給綾和簫梳頭,玻璃絲的顏色是常常要換的,時而鮮紅時而橘黃時而翠綠,而且每天外婆在扎玻璃絲的時候都要感嘆一句:「多好的頭髮!油光水滑的!」那一天外婆給綾梳頭的時候,孟靜把炸得金黃的油餅端上桌。她對玄溟笑笑說:「姆媽,你吃吧,」又對三個姑娘說:「你們吃呀。」玄溟閉閉眼睛說你們先吃好了。孟靜又去叫若木和陸塵,回答與玄溟差不多。只有綾象一隻貓那樣敏捷地竄上桌子,與孟靜母女展開了一場「埃洛大戰」。頭上裹著繃帶的小女孩的筷子剛剛碰到油餅,綾染著紅色鳳仙花指甲的手便捷足先登了。手總比筷子要靈敏得多。綾的食量其實很少,心思卻很貪。所謂眼大肚小。那一次是以綾上吐下泄而最終敗北。而孟靜,卻生著一個如無底洞一般的胃。女孩亦頗有乃母之風,這兩個房客使陸家戶口上轉存的糧票風捲殘雲般的消失了。她們在陸家安然度過了那三年的飢餓時期,然後,陸塵被發配到了遙遠的邊陲。而她們卻住下來了。孟靜嫁給了新一任的院長。那個女孩當然就是亞丹。亞丹說她永遠記得當年她摔倒的時候,是羽把她扶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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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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