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生一次的痴情
我寫過一篇短文,大意是說:我跟在一個灰色的人影背後走人生的路,這個人影就是郭世英。我從他的面容上看世界。他轉過臉來,臉上是痛苦的表情。於是,我以為這個世界也是痛苦的。世英看了這篇短文,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現在,這個人影消失了,但我並沒有看到世界的真相,反而覺得世界空了。我對世英的感情稱得上是一種痴情。我絕非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人,這種對一個同性朋友的痴情只發生過一次,並且只有在那個年齡才可能發生。憑藉這一經驗,我覺得我能理解古希臘那些少年學子對他們的哲學家老師的愛。從進北大開始,世英就是我的引路人,不管走的這條路算正路還是歧路。現在沒有了他,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目標。我得不到他的一點兒消息,每日每夜遏止不住地想他。許多天里,我除了寫思念他的詩之外,做不了別的事。我開始自己上海淀的小飯店喝酒。有一回,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回到寢室。趙鴻志看見我難受的樣子,攙我到校園裡散步,從宿舍區一直走到未名湖邊。剛在一條石凳上坐下,我就不省人事了。當我再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天空,不知身在何處。耳邊響起趙鴻志的聲音,問我好受一些沒有,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石凳上睡著了。他告訴我,我睡了一個小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醉酒。這位比我年長十歲的同學一直耐心地守在我身邊,我心中十分感動。在回寢室的路上,他好心地、辭不達意地規勸我:「你很愛動腦子,但你想的問題和大家不一樣。如果你和大家想一樣的問題,你的進步就更大了……」平心而論,班上多數同學對我是友好的,這和我年齡小有關,大家把我當做一個幼稚的小弟弟予以寬容。那個小個子東北人經常伸開兩臂試圖把我抱起來,說要掂一掂我的重量,我不客氣地規避了他的親熱舉動。那個年長的浙江人把正睡午覺的我推醒,關切地叮囑我小心著涼,我嘲笑他為何不直接替我蓋上被子。有時候我恃才負氣,出語傷人,對象常是那個我覺得迂腐的北京人,他也從不和我計較。然而,我在感激的同時仍然感到孤獨,原因也許正是趙鴻志所說的我想的問題和大家不一樣。有一回,陳老師興沖沖地約我去馮定家裡,給這位寫了一本流傳甚廣的《**人生觀》的著名紅色教授祝壽,我躲掉了,而另幾個同學卻爭相前往,引以為榮。當時報考哲學系的學生,多數是中學里當學生幹部的,他們認為讀哲學就是搞政治、當幹部。事實上,那時候哲學系學生畢業后的主要去向的確是政府機關。可以想象,在這樣的背景下,真正對精神事物感興趣的人必然寥寥無幾。有少數幾個喜歡文學的同學,他們應該算是最接近於這個要求的人了。在大學第一年裡,我經歷的事情比過去十七年加起來還多。我腦中的印象是鮮明而紛亂的,暫時還整理不出一個頭緒。對於未來,我也仍感到迷惘。但是,當我啟程回上海度暑假時,我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一年前走出上海的那個我了。在我的內心深處,某一口泉眼已被鑿開,它的水流若隱若顯,但即使在被時代的大河淹沒之時,仍有著自己的存在。一個人的精神自我一旦覺醒,他就不會甘心完全隨波逐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