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典型小資
大學第二學年是我的詩歌年,我沉湎於寫詩的快樂。海涅是我的偶像,我寫了許多愛情詩。我偷偷寫,不讓人知道。一個愛好文學的同學無意中看見了一首,我馬上告訴他,這是抄的海涅的詩,他信以為真,我為此暗自得意了一陣。我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海涅,我熟讀他的詩,心中有了他的旋律,當我的歌從心中流出時,自然而然地帶著他的旋律。我沒有戀愛,但每天都被戀愛的心情籠罩著;沒有愛上某一個姑娘,但愛上了邂逅相遇的每一張美麗的面影。十八歲的青春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我的身心突然都像醉了酒一樣,而且醉得恰到好處,飄飄欲仙。我獨自在燕園徜徉,眼中的世界春意盎然,連空氣也是綠色的。我當然知道世界如此美好的原因,強烈地感覺到異性在世界上的存在,她們的氣息融入空氣,把空氣變成了酒。可是,與此同時,散布在空氣里的那些不經意的眼波、倩笑、鶯語,給我留下的又是濃郁的惆悵,我只好用詩歌撫平這甜蜜的痛楚。我上大學時,大學生是不準戀愛的,這是學校正式宣布的一條紀律。在校園裡,決看不到學生成雙成對的景象。倘若有學生發生了性關係,一旦被發現,必然的下場是開除學籍,並在全校大會上宣布,當眾受到羞辱。由此類推,寫愛情詩當然也會被視為情調不健康。在文革中,當我毀掉全部日記和文稿時,對詩歌下不了手,於是仔細甄別,只毀掉所謂不健康的,全部愛情詩都在其列。我曾經為這些詩自負,現在已無物證,看看留下的那些詩,總體水平一定高不到哪裡去。不過,我對寫詩還是有一定的心得。在留下的文字里,我找到了若干論詩的片斷。例如,描述詩興襲來的感覺:「和別人一樣,我讀書、聊天、沉思,散步、睡眠、參加會議……突然,有另一顆心臟跳躍在我的胸腔里。」談論詩藝:「一個妙句可以照亮整首詩,就像一個生動的人可以照亮整個屋子。」雖然沒有人知道我寫愛情詩,但是,無論走到哪裡,在周圍的人眼裡,我仍是一個典型的小資。有人撿到一個紙片,上面寫著多愁善感的文字,同學們就一致斷定是我寫的,而其實不是。我養了一盆文竹,立刻有同學對我說,由它可以想見主人的性情,大約是說我的情感和文竹一樣纖柔。有一天,在校園裡,別的專業一個素無往來的男生朝我走來,為了告訴我一句話:「我覺得你和別人都不一樣。」他從表象就看出,我遊離於眾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到農村參加四清,工作組長是一個女教師,她給我的評語是敏感、脆弱、清高六個字。直到大學畢業后,我與郭家通信,世英的小弟建英在一封信上還徑直稱呼我為「周君(小資產階級)」。小資在今天是一個時髦詞,使人想到白領、豐厚的收入、溫馨的居室裝修、酒吧、咖啡屋等等,在當時完全沒有這些意思,因為完全沒有這些事物。在當時也有約定俗成的用法,大致而論,行為上的個人主義,自私自利,損人利己,就是資產階級,情感上的個人主義,纏綿悱惻,顧影自憐,就是小資產階級。或者用當時的政治話語來說,一個人如果不能和工農兵打成一片,在內心中還保留著一個私人情感的王國,他就是一個小資。我似乎很樂意對號入座,也把自己定位為小資。在這個稱號下,我感到自己的內心生活未被強大的意識形態完全同化,在千人一面的世界上還擁有一個可憐復可愛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