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捍衛精神自由
我們年級五十個學生,絕大多數是黨、團員,而到二年級時,只剩下了我一人入不了團。我不願被時代淘汰,也渴望改變自己。不過,甚至我的自我改造也富有小資特色,我不自覺地要在消滅個性的思想運動中顯示自己的個性。人們用千篇一律的時行語彙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那些語彙完全不觸及個人的真實內心活動。我偏偏不使用這種語彙,寧願使用有個人感**彩的語言,在話語上把自己與人們區別開來。**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專門教育到延安的文藝人士的,我發現其中所批判的「小資產階級的、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的、虛無主義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貴族式的、頹廢的、悲觀的」情緒,在我身上都具備,感到格外對症和親切。我把這篇文章讀了又讀,一度稱之為我的「聖經」。我真心想按照**的教導克服自己身上的這些情緒,我的思想改造基本上集中在對它們的清理、剖析和批判上。可是,在我心裡同時潛伏著一種優越感:比起沒有這些情緒的芸芸眾生,我畢竟擁有一個豐富得多的內心世界。同為思想改造,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我的改造雖然更艱難,但似乎更有品位。在二年級學年末,馬雅可夫斯基取代海涅成了我的詩歌偶像。這反映了我的感情上的變化,越來越革命化的環境在我身上產生的效果。在完全正面的意義上,海涅也是一個革命詩人,具有非凡的諷刺本領和深刻的內在批判力量,但我當時對此並不理解,反而覺得他的柔情已成為我與時代之間的障礙。我一直也喜歡馬雅可夫斯基,這位詩歌界的革命領袖此時凸現出來了,十分符合我的需要,我模仿他寫了大量梯形詩。在二年級和三年級暑假,我兩次報名到部隊參加軍訓,一次在十三陵,一次在河北固城,那兩段時間裡寫得格外多。我向我的詩宣布:「我是你們的將軍,我給你們找到了最好的政委,他就是革命!」我寫部隊生活,站崗、打靶、急行軍、野營等等。我歌頌「正在逼近的戰爭」,當時正打越戰,國內也在宣傳備戰,有一種似乎即將要和美帝國主義決一死戰的氣氛。我想象自己將戰死疆場,並且告訴未來和平年代的人們:「在你們鮮花盛開的花園裡,有一朵很不顯眼的小花,那是一個無名小詩人的鮮血,他曾經一手寫詩,一手扣扳機。」在相當一段時間裡,我對戰爭懷著期盼的激情,彷彿戰爭能解決我的一切問題。這表明在我內心深處有一種絕望,看不到自己在消滅個性的思想改造運動中的出路,消滅了不甘心,不消滅又行不通,只能靠一個連**一起消滅的英勇壯舉來打上句號了。很顯然,這種病態的激情仍是小資性質的。然而,當時我陷在其中,竟還以豪情自誇,在軍訓歸來時宣稱:「我們挺胸肩槍,要用雄壯的腳步聲把北大喚醒!」圖道是一個有健全常識的藏族同學,他讀到這句詩,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用一種幾乎是憐憫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以後我每想起這目光就感到慚愧。在一首詩中,我宣布我的使命是:「把辯證法的子彈裝進詩的機槍,向形而上學開火。」按照當時通常的用法,形而上學指靜止、僵化、孤立地看事物的思想方式,於是我可以把我所痛恨的一切具有教條特徵的現象塞進這個概念,予以抨擊。相反,辯證法意味著思想上的靈活性,藉助於這個概念,我得以曲折地捍衛已經所剩不多的精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