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與郭沫若通信
農場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八百里洞庭把我們與外界隔絕,通信幾乎是與外界聯繫的唯一途徑。我最盼望的是來自郭家的信。因為寂寞,也因為思念世英,我遏止不住地要給他們寫信。在一次給建英寫信時,我抄了幾首我寫的詩,其中一首由李白詩句點化而來。建英回信說:「你寫的信真有意思,詩寫得很好。爹爹看了說,信寫得有詩意,說你很有詩才,並又寫給我一首李白的詩。」這首詩是:「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然後問我一個問題:「君山那樣的好,為什麼要鏟卻君山呢?」我的回答是:就像「槌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一樣,「剗卻君山」也是李白的豪言,未必要有什麼目的。在下一封信中,建英揭破謎底:「你的回答好像是錯了,也可能不錯,好像他剷平君山是為了種稻米,把米做成酒,就『醉殺洞庭秋』了。」後來我讀到《李白與杜甫》一書,才知道郭老當時正在研究李白。在這本書中,郭老不指名地把我對上述謎語的解答和他的反駁也寫了進去。同一書中還第一次發表了那首他曾經抄錄給我的《水調歌頭·游采石磯》。差不多與此同時,在於立群給我的一封信上,郭老寫了一小段話,署名「老兵附筆」。我是一直不敢打擾郭老的,但有了這段附筆,我就放膽給他寫信了,還寫了一首詩給他,題為《寄語老兵》。他很快給我回了信,寫信的日期是1969年1月6日,全文如下:「國平:你的信和寫給我的詩——《寄語老兵》,我都看了。其他的詩也看了。「我這個老兵非常羨慕你,你現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我在看世英留下來的日記,剛才看到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記后大書特書的兩句:『全世界什麼最乾淨?泥巴!』「我讓他從農場回來,就像把一顆嫩苗從土壤里拔起了的一樣,結果是什麼滋味,我深深領略到了。你是了解的。「希望你在真正的道路上,全心全意地邁步前進。在泥巴中紮根越深越好,扎穿地球扎到老!「不多寫了,再說一遍:非常羨慕你!」當時讀到這些話,我雖然也從中讀出了一種悲涼,但更多地是把它們理解為對我的鼓勵。直到《李白與杜甫》出版,我仔細琢磨了這本書的內涵,才覺得比較懂得郭老給我寫那些話時的真實心境了。《李白與杜甫》初版於1971年,其開始寫作應在1968年。正是在連喪二子之後,心中有無法表達的痛苦,也有不能直言的憤懣,需要尋找一個話題說出來,他找到了與他天性最相近的李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在這本書中,郭老褒揚李白性格中天真脫俗的一面,批評其看重功名的一面,而最後落腳在對李白臨終那年寫的《下途歸石門舊居》一詩的詮釋上。他對這首向來不受重視的詩評價極高,視之為李白的覺醒之作和一生的總結,說它表明「李白從農民的腳踏實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從而向「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整個市儈社會」「訣別」了。姑且不論這種解釋是否牽強,或者說,正因為有些牽強,我們豈不更可以把它看做是作者自己的一種覺醒和總結?他自己對這種政治雖然完全厭惡了,但身陷其中,已經不可能擺脫,事實上也不會允許他擺脫,只好「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