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人間溫暖
我的神經一直太敏感也太脆弱,在資源生活的八年半,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三歲,正是青年盛期,這種情況並無多大改變。我看不得悲慘的場面,有好幾次因為看見臨終的病人而昏眩。一次在中峰衛生院,我認識的一個醫生在給一個年輕女人做人工呼吸,她雙目緊閉,袒露的胸脯呈鐵青色,鼻孔和嘴向外噴血,她的婆婆在一邊哭喊。我在門口看到這個情景,頓時感到胸悶、噁心、眼花,趕緊到那個醫生的宿舍里躺下,再回去,病人已死。她死於鉤斷螺旋體病,這是資源常見的一種寄生蟲病,發作就不可挽救。還有一次,我去縣醫院看望與我們同年分來資源的一個學生,他在打籃球時摔了一交,傷了脊髓,惡化至於癱瘓,已是彌留之際。他原是一個英俊的青年,現在面目全非,浮腫的臉卻仍然對我微笑著。看著這古怪的笑容,我眼前冒起了金星。最嚴重的一次,情形比較奇怪。我在路上遇到外貿局一個幹部,他患白血病已久,一直在自采草藥治療。他一路對我說著治療的情況,十分樂觀,我卻頭昏眼花起來了。和他分手后,我趕緊摸到路邊一個熟人家裡,剛進門就不省人事了。那個熟人告訴我,他看見我進屋就坐到一張椅子上,呼吸急促,很快停止了,同時脈搏也停止了,臉色死白,大約持續了四秒鐘,他以為我會死,又突然有了呼吸。至今我也不清楚,這純粹由心理因素所致,還是因為心臟有某種隱蔽的疾患。好在離開資源以後,幾十年裡沒有再發生類似情形。我的敏感也使我對寂寞有特別敏銳的感受。一個人倘若長期既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也沒有能夠在相同水平上交流的人,便會感到一種深刻的寂寞。除此之外,人還需要普通的人間溫暖。在那樣一個生活極其單調的環境里,我格外渴望這種溫暖,也特別感謝曾經給過我這種溫暖的人。一批大學生同時落到異鄉,處境和心情相似,其中性情相近的人就自然會經常來往。我來往得多的是在中學當老師的幾個人,其中,和畢業於中山大學的王維大最談得來,他雖是理科學生,但內心感受相當豐富。我對死亡問題想得很多,有一回忍不住對他談起了這個話題。他聽罷沉吟良久,最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他的廣東普通話一字一頓地說:「想到這些,我只有——打撲克!」常和我來往的還有復旦數學系畢業的潘力律和鄭福坤。潘是很典型的上海人,聰明而務實,比我晚一年考上研究生,後來去了美國。他的命運算得上詭譎,與縣裡一個打字員結了婚,生有二子,而就在他準備赴美的時候,妻子攜二子回臨近一個縣探親,途中汽車翻下山谷,妻子當即身亡,二子傷殘。鄭也是上海人,卻是一個老實而淡泊的人,見面時總是帶著濃重的上海口音說些鄉村或學校的事情,態度認真但又口氣平淡。他對在哪裡生活毫不在乎,只因為妻子是桂林人,才於多年後一起調到了桂林。我自己不能完全擺脫功名心,但對有超脫胸懷的人都感到親近。還有一位華僑學生黃升益,接人待物很有教養,顯然見過世面,卻對外面的世界完全不感興趣,以一種哲人的風度安於小縣城的平淡日子,也安於在當地娶的志趣迥異的妻子。日後,我們這一批大學生紛紛走出資源,他始終無動於衷,至今仍在那裡當著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