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二輯(1)
殯儀館在A城的郊區,紀初時的同學都去了,還有江邁和老宋。江邁戴了幅墨鏡,有人說是因為落不下淚而慚愧,也有人說是因為落下了淚而不安。其實江邁只是剛買了一副墨鏡,想藉機炫炫。他很隆重地戴著,表情肅穆,窺探了別人,卻隱藏了自己。他覺得自己今天很不同,遺體告別時也沒有摘下墨鏡,他看了紀初時最後一眼,右手扶了扶鏡架,嘆口氣,走過去了。整個儀式非常簡潔,簡潔得甚至有些草率。大堂里只有一個花圈,孤零零躺著,也沒有掛遺照。在等骨灰盒時,一些女生圍坐在花壇邊,討論著那種粉色的究竟是什麼花。男生三三兩兩地散開了,有的在抽煙,有的跑去別的靈堂張望。暮呈落淚時,老宋拍了拍她的肩,應景似地安慰了句,人死不能復生,節哀。捧骨灰盒的是張耀明,小小的盒子上嵌著紀初時的一寸黑白照片,那是張耀明從初時的學生證上撕下來的,照片上的初時巧笑嫣然,明眸皓齒。死亡本身如此平靜地被翻過,眾人關心的只是她的死因,整整一個月,學校里都在流傳著各種道聽途說,連老師都加入了以訛傳訛的隊伍。這樁事件在眾人的唾沫里成了一樁頗具探討價值的談資,不聽不看是不可能的,暮呈耳邊充塞著紀初時的名字,無論走到哪裡都覺得背後有人在喚她,一聲聲地,分明是凄厲的,常常將她從夢中喚醒,她背脊發涼,大汗淋漓,整夜整夜不能睡。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忍受,在錦都,在學校,每個地方都有紀初時的聲音,她逃不開內心深深的自責。張耀明來中文系找暮呈,他們很久不見了,張耀明不再去錦都,本來是請假,後來索性不去了。張耀明看上去很憔悴,暮呈伸手摸他的臉,你瘦了。張耀明下意識地別轉頭,這個動作令暮呈心一顫,他們坐在圖書館門口的黃色長椅上,中間隔了一米遠,樹影投射於地,因為有風,影子微微晃動著。長久的沉默后,張耀明直視前方說,我們,分手吧。他說出來了,他終於說出來了,他竟然真的真的說出來了。暮呈一抬眼,看到刺眼的陽光,眼一合,淚水卻關不住,細細地淌了一臉。她掙扎地,掙扎地,她反對,她不願意,她不舍,她掙扎著要將這種強烈的情緒告訴他,可面前的他靜如雕像,一動不動,沒有溫度,沒有表情,什麼都沒有,只有那句決裂的話語,我們,分手吧。眼睜睜看著他走了,他身影落寞,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了她的視線,漸行漸遠。終於,她淚眼模糊,一個自己衝上前去,拚命大喊,不要分手,不要。另一個自己卻釘在這張長椅上動彈不得,她的愛情被詛咒了,她一直坐著,一直,直至他回心轉意,無限愛憐地看她一眼,輕輕攬入懷中說一句,傻裘裘,我們不分手了。她茫然地等著,夜深下去,她只等來了一場雨,打濕了她的發,她的臉,她的身,還有她那顆柔弱的心,小小的心房縮成一團,她不知怎麼步履踉蹌地回寢室了,又不知怎麼發起燒來了,她斷斷續續地夢回過去種種。他們的初識,九八年夏夜,他們的凝望,相擁,她怎麼可以就這麼失去他呢,她額頭髮燙,跌入無邊無際的深淵裡。次日天微亮,她悄悄地起床,拿過鏡子端詳自己哀傷的臉,仍然頭重腳輕,仍然心如碎片,仍然,仍然因他那句話而手腳冰涼。她去畫室等他,一直到八點他才出現,是老宋的水粉課,老宋一向不介意學生上不上課,也不點名,他站在畫架前揮筆作畫,時而停下來,指點一下學生。張耀明向她走過來,兩人站在欄杆邊,張耀明左手搭在欄杆上,兩分鐘的沉默,她哀求他,張耀明,你不要這樣。我怎樣了?他明知故問。不要離開我,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剛從水裡撈出來,濕濕的,悲凄凄。對不起,如果這讓你傷心,我很抱歉,他還是那樣,那樣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