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二輯(10)
張耀明從假山上那條逼仄彎曲的石階中走出來時,看到了手扶欄杆坐在亭邊的紀初時,反而是她先到了,張耀明走過去。又是她先說話,你看對面。對面是操場,空蕩蕩的操場上一無所有,張耀明不解地問,看什麼?那邊,紀初時指了指一個角落。張耀明這才看到那裡有對男女摟在一起親吻,他們吻得風生水起意亂情迷,紀初時笑著說,我已經看了很久了,他們就這麼吻著吻著,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張耀明面露窘意,接不上話。紀初時回過頭來說,六點晚亭,不見不散,你遲到啦。張耀明抬起手腕看錶,沒有,我上來時正好六點。紀初時伸過手腕給他看,哪,我的已經六點三十分了。張耀明看了一眼,真慢了。他正要去調快時間,紀初時掠了一下額前的頭髮,笑著說,騙你呢,是我的快了,故意的。張耀明訝然,為什麼?紀初時眼望前方,卻是沒有落處的空洞,幽幽地說,快點好。張耀明沒有聽明白,他戀著眼前這個女子,便經常地不知所措。不會有人懂,紀初時對這一點亦不奢望,快一點過去,走在時間的前頭,甩脫背後一幕幕陰冷往事。再有,便是急管繁弦,狠勁透支,等不及地就要揭曉生命蒼涼的底。快一點逃開過去,快一點接近未來,她奮身掙脫,但始終不能逃出那一年盛夏。初時很小的時候,很小,她已經不記得多小了。端康常常來她家,帶來許多水果,黃燦燦的香蕉,火紅火紅的楊梅,她歡歡喜喜地吃著,端康很高,高得有些恐怖,初時不看他的臉,只是低頭吃。他站在初時面前,影子長長,淹沒了小小的初時。來得那樣頻繁,總是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機會,初時獨自在家,他微笑著走過去,抱起她,將她放在自己腿上。初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手已經探進她的裙子里,他的手掌是寬闊的,初時想起夏天水面上的荷葉,他的手掌亦是有力的,準確地攫取了她,還有他掌間的溫柔,每一根手指都在燃燒,熱度波及了初時。小小的初時被陌生的興奮傳染了,心如鹿撞,撲咚撲咚,不知怎麼便倒在了他懷裡,甚至摟緊了他的脖子。她嚮往撫摸,她看著衣櫥上那隻小豬儲蓄罐,小豬正憨態可掬地傻笑,那麼傻,那麼傻,後來一直到十六歲,儲蓄罐碎了,初時俯下身,望著一地碎屑,哭了起來,她終於知道自己亦是蠢蠢的小豬,在懵懂歲月輕擲了自己。他其實是那樣一個普通的男人,長相平平,妻子不工作,家裡在農村,妻子每天上午料理家務,餵豬喂狗,喂完所有嗷嗷待哺的牲畜,便在灶頭做飯,下午便全心全意理直氣壯去打麻將了,或者在村頭或者在村尾,反正湊齊一桌是輕而易舉的事。她經常贏一點小錢,給他買下酒菜,也給孩子零花錢。總而言之,她勉強算得上賢妻良母,在農忙季節也下田幹活,和村裡所有的人家都保持著良好關係。她甚至還是有幾分姿色的,站在家門口的平地上嚼瓜子,有男人試探地過來勾搭她,她眉毛一挑,含笑著罵回去,既有幾分良家婦女的堅貞,又不至於使對方難堪。他的手掌壓過她的十六歲,使她含糊不清地變成了女人,她尚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尚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只是疼著,疼著。隨著她亭亭玉立地長大,他們的見面愈發地難了,周圍的男生也一刻不停地表示著青澀的愛慕,初時一個不看,一個不聽。她十八歲那年,事情終於再也捂不住了,她伏在他身邊,不讓他走,腿纏在他身上,他急急地要推開她,低聲說,不要這樣,我要上班去,乖一點。我不乖,我不乖,她吃吃地笑,舌尖舔他的胳膊。他掙脫不了她,只得一邊伸手拿衣服,一邊安撫她,然後,聽到外面有鑰匙轉動的聲音。他們一下子僵住了,他動作如此敏捷,立刻跳起來,快速套上衣服,但還是來不及了,他下身裸著,被推門進來的人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