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二輯(12)
她的聲音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有一些空洞,我沒有錢了。他鄙視的眼神冷冷地投向她,那你去掙啊,去啊。她仰起頭,看著這個男人,他們幾個月前才領結婚證,那時,她剛滿二十歲,他們的感情還很新鮮,至少他還願意走路時拖著她的手,給她買連衣裙,雖然很廉價,但他站在店裡還價時,老闆娘看她的眼光是嫉妒的,是,這麼英俊的男人,為她還價買裙子。有時候她端詳他的面容,覺得這張臉不應該埋沒在碩鎮,應該出現在雜誌封面上,不應該近在咫尺,應該很遠,很遠,遠成兩個世界。她總是沒來由地一陣心悸,後來,果然很遠很遠了,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即使有一紙婚約,也形不成羈絆。他失蹤后,她每個月出一點錢,將剛滿一歲的初時交給鄰居看管,自己跑去工廠應徵。站在廠門口紅色招聘啟事下,她兩手交握,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得到這份工作。她由於過於緊張而神情嚴峻,廠長秘書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聽說過她的境遇,抱以莫大的同情,留下了她,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她一出門,就靠在牆壁上,彎下腰,哭了。她的工作是倉庫管理員,獨自一人守著那間屋頂高高堆滿鋼管的房子就行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有時坐著坐著,她會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她覺得自己的前半生已經過去了。關於後悔與否,她也曾想過,但重來一次,她仍然不能抗拒庄明樹帶來的誘惑,還是會跟隨他去山上,與他糾纏繾綣,一直到天黑。天黑黑,她的世界一片黑,現在,庄明樹走了,沒有歸期。她知道這個男人是沒有心肺的,或許,他本來就不屬於碩鎮。他改變了她的命運,然後撒手離去。短短兩年,他只給她兩年時間,她卻賭上了一輩子,有一句詞正是她一生的寫照,盡君一日歡,拼將一生休。庄明樹出走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她在家裡做晚飯,那時庄明樹已經不去工作了。他對工作就像對她一樣,沒有什麼責任心,反而是領導上門來問,庄明樹呢,怎麼曠工那麼久,還要不要上班了?面對這樣的質問,她無以作答,她也問過他,他眉毛一挑,懶懶地掃了她一眼,嗯了一聲就過去了。自從生了初時后,庄明樹就厭倦她了,他不喜歡這個孩子,對於無休無止亦尋不出原因的哭泣,他一籌莫展,又極度痛恨。半夜三更,初時哭得驚天動地,庄明樹就伸手打初時的屁股,初時哭得更凶,容真穿著睡衣,抱起初時,滿房間地亂走,不哭不哭。庄明樹不愛孩子,他覺得他的婚姻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容真自己尚是個孩子,臉上依然有稚氣的表情,卻成為他的妻,並使二十三歲的他成了父親。父親,庄明樹喃喃自語,他對於這個陌生的稱呼感到恐懼。他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知道,這些不是他要的。他從小便生得俊秀,十歲的時候,有走江湖的戲劇團相中了他,要帶他走,他母親只有這麼個寶貝,自然不捨得。十二歲時,鎮上幾戶頗有底子的人家上門來提親,母親替他挑了一家。次年,那個女孩子就掉進河裡淹死了。母親帶他一起去弔唁,那家人要將一塊黑布戴在他袖子上,他急急地躲,母親一把攥牢他的胳膊,狠狠地替他用別針紮上了,針不小心刺傷了他的皮膚,他哇一聲哭了。哭得正是時候。那家人的母親衝過來,一把將他死死摟在胸口,邊哭邊喊,好囡啊,我家小寶沒有福氣啊。他的未婚妻叫小寶。小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著大紅棉襖,綠褲子,都是上好的料子,發出閃閃的光。後來他經常夢見小寶這身打扮,站在他面前,他走到哪兒,她也跟到哪兒,一句話也不說,就跟著。他奔跑,她緊緊跟在後面,他躲起來,屏住呼吸,自以為躲得夠隱蔽,可是一抬頭,就看到紅衣綠褲的小寶筆直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