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二輯(15)
她在夢中淚流滿面。容真死於一場意外,連日的大雨使經年失修的倉庫搖搖欲墜,容真像以往那樣端坐著,然後頭頂上面轟一聲,有重物砸下來,她頓時眼前一黑,失去知覺。倉庫的屋頂空出了一大塊,露出陰陰的灰藍色。八月,初時終於等來了錄取通知書,是A大,她握著這張薄薄的紙片,環顧周圍冷清的家,她想,她很快就要走了。端康最後一次來見她,給了她一筆錢。她問,以何名義。端康轉過頭,看著牆上那幅容真的照片,低聲說,以你母親的名義。他看了那麼久,那麼久,久到初時心念一牽,突然於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一切,緩緩起身,走到端康面前,看牢他一雙凄惶雙眼,頓了兩秒,揚起手,重重掀了一個耳光過去。端康的嘴角滲出了血絲,但他默認了,領受了。這個耳光,終結了兩人之間所有的糾葛。端康走後,初時凝望容真的照片,一瞬間,覺得世界是一個彌天大謊,沒有可以任何東西可以篤信,在夕陽的餘暉里,容真依然柔和地笑著,有一種靜謐的美。初時不能原諒端康,也不能原諒容真,更不能原諒自己,那年,她十八歲,站在那裡瑟瑟發抖,如一片秋風中的葉子。她很倉促地將房子廉價賣給了一對開餛飩店的夫妻,然後帶上房款,還有容真的撫恤金,以及端康給的那筆錢,隻身去A城了。她也是坐火車離開,時隔十七年,在同一個候車室,她和她從來不曾交談過的父親一樣,同碩鎮作了個訣別的姿勢。因為不再回頭,於是,碩鎮便成了前世。火車轟隆隆開了,兩邊樹木飛速後退,初時坐在沿窗的位子,頭抵向玻璃,即時蒙上一層白色霧氣,車廂里很吵,不斷有人走來走去地賣報紙,食物,飲料,她的心很靜,靜至一片蒼白。她在A城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張耀明,當時她下了車,踮起腳,找A大迎接新生的牌子。然後,她看到了張耀明,白衣黑褲,神清氣爽的樣子,同身邊的中年婦女說著話。他沒有看到她,手搭在母親肩上,笑著說,放心啦,我保證不抽煙,不喝酒,不亂來。他母親眉目間充滿了憂慮,真擔心你不會照顧自己,衣服不想洗就拿去乾洗,錢不夠了打電話回來。初時掉轉頭,終於找到了那塊A大的牌子,走過去,對手拿牌子的人說,你好,我是A大的新生。張耀明和她上了同一輛車,初時坐末排,張耀明坐前排,他還是沒有看到她,下車時,他走在前,依然沒有看到她。他們是同班。張耀明彈得一手好吉他,但很少彈,反倒是那個五音不全的高明,經常興緻勃勃地抱著吉他滿校園走。第一次聽張耀明彈吉他是中秋節,大家都是初次離家過中秋,不免都有些應景的傷感。那時,彼此都是初識,還沒有知根知底,都有著探究的好奇,於是一大群人坐在草坪上,開了個中秋晚會。先是成語接龍,然後玩古老的擊鼓傳花,沒有花,於是紅梅摘下她的髮夾,當然,也沒有鼓,只有高明那把嶄新的吉他。大家讓高明背過身去,他有些不樂意,每次都彈很久才停,大家一邊聆聽噪音,一邊提心弔膽。髮夾停在初時手中,她有些怔怔地,眾人起鬨,一定要她唱一個。她抬頭看烏黑天空中那枚遙遠的圓月,心中滑過一絲清寒。她唱了那首蘇軾的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她嗓子略微吵啞,越發顯得哀婉動人,低回不已,把一干聽者聽得黯然神傷,身邊的劉影拉了拉她衣袖,紀初時,你聽越劇嗎?初時頓了頓,聽過。容真喜歡聽越劇,崑曲,黃梅戲,有空的時候便哼上幾句,容真唱的崑曲最好,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聲調拉得長長的,彷彿從艷麗的綢緞上拉出一縷縷光滑的絲來,卻又是令人傷懷的,因為聲音的婉轉是一件稍縱即逝的事,待要回念,已然不可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