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人閱覽室/黃集偉
黃集偉,書評人,語詞收藏人。有《紙上的後花園》、《孤島訪談錄》、《晚安,紙傢具》、《請讀我唇》、《冒犯之美》等作品行世。我很少向人提及我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私人閱覽室。原因在於,我吃不準這件事兒究竟屬於時髦還是落伍,偉大還是渺小。儘管聽上去所謂「私人閱覽室」一說與「私人健康顧問」、「私人貼身保鏢」、「私人生活秘書」、「私人財務總監」、「私人服裝設計師」之類的時髦提法非常相像,可我終於沒把握。我的私人閱覽室可說數量繁多,但每次我只能使用一個。其外形、構造、功能等等,就像一個模子扣出來的華夏子孫:黃皮膚,黑頭髮,尋常普通。它的外表為長方形,顏色多半是那種老老實實的紅。它的形體平,而且矮。搭上我本人矮矮胖胖的身材,十分般配。它的高度大約一米以上,兩米之下。每次鑽進,我都會胡亂地想:那個高高大大的愛因斯坦也多半有一間與我相似的閱覽室吧?否則,他偉大的「相對論」靈感何處得來?我的私人閱覽室總計有六扇窗戶,它分別位於前、后、左、右四個方向。具體說,前後各一扇,大;左右各兩扇,小。左右的那四扇窗戶雖然狹小逼仄,但卻配有玻璃升降裝置。在裡面讀書看報的時候,我可以根據需要,將玻璃窗升起或降下。與那些知識分子們的讀書習慣相反,讀書看報時,我尤其懼怕孤獨、寂寞。所以,就算是三九天,我也習慣將玻璃窗降下——那時,浪潮般的喧嘩便會呼嘩啦啦奔涌而至。它給我安慰,甚至鼓勵。當我與喧嘩、聒噪打成一片時,我會覺得自己是和歲月在一起。當然,很多時候,我不過是打著讀書看報的旗號,在私人閱覽室里打瞌睡——那種半夢半醒似睡非睡的瞌睡。可那同樣十分愜意。太陽的光線或黛玉葬花般的凄風苦雨從前後左右四個方向影響著我對外界的感受,忽冷忽熱,忽喜忽悲……從中,我便知道,我還存在。我乜斜著一雙老眼,或死死緊閉著它。不過,即或如此,我依舊能從環境的溫暖與潮濕中感受歲月一寸寸流逝,一縷縷隱沒,一滴滴消耗……心中悲喜交加。於是,每次開門鑽進私人閱覽室,我總是會被那種傷感的快樂、平和的悲憫緊緊俘獲。私人閱覽室窄小的那扇門就像我的一個外殼,進入其中,我便成為一隻可冬眠可忙碌可高歌可長哭的寄居蟹。閱覽室的門已年久失修,開啟或關閉時,聲音嘎吱嘎吱,像油漆斑駁的柴扉,像過氣歌手無法掩藏的喘息……可我知道,那其實是歲月和我一起開始陷入疲憊的蛛絲馬跡。也好聽。悅耳如歌。在私人閱覽室中,我的閱讀速度非常之快。一本三四十萬字的讀物不過兩個早晨外加一個黃昏,我便足以草草讀畢。以這樣的速度計算,在十天左右的時間裡,我完全可以將四部國產中篇順理成章地誤讀為一部首尾齊整邏輯嚴謹氣韻相銜的先鋒長篇;我也可以在十分鐘內幹掉晨報午報晚報財經版文體版緋聞版訃聞版娛樂版社會版;我可以把一個犯酸的長句解析為無數跳躍、急促、歡快的短句,嬌小玲瓏,嫵媚多姿;也可以瞬間將八卦消息緋聞頭條暢銷紅人過氣盟主等幻化為我左鄰右舍同事朋友們的前世來生,有說有笑……我向來不在我的私人閱覽室里存放任何書籍報刊。我的閱讀實在過於粗糙和草率,像極了我自己的一生。所以,每次進入閱覽室,我隨身攜帶的書包總是鼓鼓囊囊——其中裝有小報若干、大報若干、暢銷書若干、滯銷書若干、高雅若干、低級若干、庸俗若干、垃圾若干、聳人聽聞若干、悲苦絕望若干、仰天長笑若干、淺吟低唱若干……它大致也就是一個世界了。我知道,如此粗糙、草率、不求真理、不求甚解的閱讀與我所生活的火紅年代極不相稱。可沒辦法,這就是現實。並且,我覺得,我面對這個世界的那顆熱忱之心卑微之心無助之心恰恰卻因此昭然若揭。我向來承認,我不是被綁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我還承認,我是主動熱情如飛蛾撲火般來投奔這個世界的……正因為如此,就更要承認,粗鄙的愛,畢竟是愛。在那一組組永無休止的鉛字方陣中,我留下了自己永恆但淺薄的情感。當然,也有例外。我承認,迄今為止,在私人閱覽室中,我閱讀時間最長的一本書,其實是我自己。有關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通過成噸的八卦垃圾,讀懂了自己的猥瑣卑微,也通過連篇累牘的兇殺血案,讀懂了自己的內心之腥;我通過那些罕見的曠世之愛,讀懂了自己的寡情薄義,也通過那些比比皆是的平庸之戀,讀懂了自己的誠懇、敦厚、窩囊以及虔誠……在我生命終止之前,這樣的閱讀將一直持續下去。它以無序為有序,以快速為悠長,以蕪雜為清澈……究竟,我也說不清。……至此,我必須坦白了——此前一長串所謂「私人閱覽室」之類,其所指,即我每天必打無疑的夏利計程車。我虛張聲勢,虛頭巴腦,拚命想用文字還原出它的音容笑貌,可終於掛一漏萬。自此之後,無論在北京的三環四環五環,看見任何一輛紅色夏利,你都有可能想到我了:一個以車為室的人、一個過著粗鄙、草率閱讀生活的人。那情景甚至就是我本人生存狀態的一個隱喻:我無法忍受孤獨,但卻又害怕喧囂。我投入每公里元的「的費」,並因此回收無限斑斕的一片混沌。甚至就連我與這個世界的真切關係也已包含在這個似乎混帳的假定中:我的熱愛像水一樣流進了這個世界,而這個是一片無垠的沙漠世界。所以,事實上,就算將本文標題更正為「我的夏利閱覽室」,終究還是不甚確切。有關我的私人閱覽室的確切地描述或許可以這樣:它是我的,卻不屬於我;它是我穿行聒噪喧嘩年代時的一個孤島,使我得以不至於過度驚慌進退失據;它是需要付費的,但卻並不介意我從中獲取的斑斕與混沌遠遠超過我所付出的三十元、四十元、五十元……歸根結底,我有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