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舊曰新/趙汀陽

修舊曰新/趙汀陽

趙汀陽,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研究員,代表作《論可能生活》、《一個或所有問題》、《人之常情》。記得多年以前有個歌星唱道,「新鞋子舊鞋子一樣過生活」。我們一般知道,新舊生活是不一樣的,但是,把它們說成是一樣就似乎構成了一種試圖超越俗見的表述,從而引誘人們相信某種「本質上的」因而就比較深刻的東西。這種故意和一般的說法不一樣的語言結構早就是人們的愛好。比如古希臘哲學家就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同樣,假如我們又說成「太陽每天都是舊的」,甚至可能顯得更深刻。不過,事情本身其實沒有這樣深刻,該什麼樣還是什麼樣,深刻往往是語言的一種想象。不過,說的不一樣比較容易,想得不一樣就比較難些。「總是一樣、一貫如此」的東西是時間,而不是歷史。在一樣的時間中發生不一樣的故事就成了歷史。而歷史就是各種故事的不斷流失,這一點我們很不滿意。除了一些忍無可忍的事情,大多數的故事至少在後來被想起來都是有趣的,包括那些當時相當平淡的故事,艱苦生活中的小快樂或者不成功但是激動的戀愛都在成為過去之後變得津津有味。似水流年流失的不僅僅是生命,而且更是生活。人們願意像攢錢一樣攢歷史,以免在失憶中陷入精神貧困,不斷地說點舊事,也像時時能從兜里掏出活錢花一花一樣給日子增加些色彩。形而上的理解太殘酷。比如哲學,就是信仰的反面,它必須殘酷地看問題,殘酷而後理解真實。可是生活需要欺騙與自我欺騙,所以我們通常並不哲學地去理解歷史,而是「去真存偽」地懷舊,追憶似水流年是假,重溫似水柔情是真。於是,歷史記憶往往就變成了情感記憶。人們為了重溫某些情感經驗的興奮感覺(不管是甜蜜還是痛苦、成功還是失敗所造成的興奮),才去回憶導致興奮的那些事情的細節。懷舊決不等於厚古薄今,不等於反對新的事物,相反,懷舊是對一切生活的貪婪,是得新又思舊的貪婪。懷舊總是首先接受了新的生活,而且肯定不願意放棄新的生活,甚至還向未來更新的生活敞開著,在這個給定的條件下,才進一步希望能夠同時「生活」在過去,或者讓過去「活」在今天。這種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同時佔有才是懷舊的真正氣質和**——沒有一種積極的懷舊是真的想回到過去,而是在現在之外額外地享受過去。除非已經沒有未來,才會有單純的懷舊,可是單純的懷舊實際上就蛻變為感傷和絕望。如果說「憶苦思甜」是激進的進步論和現代態度(現代精神就是不斷假定過去是苦,現在是甜,未來更甜),那麼,「憶甜思苦」就是前現代的沒落貴族心態,而「擁新懷舊」則是最貪婪的積極心態。現代性是人類文化中最瘋狂的氣質,它首先藐視一切已經過去的東西,所謂「好」被定義為「進步」,進步又被定義為「新」,新又被定義為「與過去不一樣」,可以說這是個「棄舊曰新」的原則。既然新就是好,那麼,為了盡量接近新的源泉,現代文化就越來越年輕化,正如列奧?斯特勞斯所指出的,現代性無非是現代反對古代,而這又無非是今天反對昨天,青年反對老年。這一點似乎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現代文化會從反對老年到反對中年,從推崇青年風格到少年風格,甚至嫩到兒童風格。我們中國目前的審美觀點和文化趣味似乎已走在世界前列的姿態達到了一半是少年、一半是兒童的程度。這一點從電視到圖書都看得到。而網路則試圖保持「過不完的青春期」,如果不說是「少年期」的話。但是年輕化運動終於到了少年兒童氣質,便發生了喜劇性的變化。少年兒童文化從根本上有別於青年文化,並不僅僅是比青年更年輕。青年文化試圖打倒中老年,它要造反、要革命、要破壞,要砸爛所有的舊世界,正如我們從「五四運動」以來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所看到的文化運動。但是九十年代中期以來的少年兒童文化並沒有這樣的革命激情,與其說它要打倒中老年還不如說是想招安中老年,與其說是要勝過青年還不如說是要解構狂熱的青年。它不想打倒舊世界,而是把所有傳統和舊世界資源在能夠利用的時候以「嫩嫩的」方式重新加以利用,把保守改裝成時髦,在最另類的形式里表達最一般的內容。顯然,少年兒童還沒有能力獨立,還沒有發展出激烈瘋狂的力量和勇氣,總是象徵性地叛逆,在限度內違規,帶著奶瓶淘氣,所以仍然得到老年的疼愛。於是,傳統和現代、新與舊、老年與青春就這樣達成了淺薄而舒適、歡快而空洞的妥協和共識。曾經導致了現代所有文化革命的青年文化並不是被打敗的,而是自己累死的,因為沒有什麼文化能夠承受無比多的創新,太多的創新互相消解了各自的新意,互相迅速把各自變成舊的東西。在這個少年化的文化空間里,所謂新就是互相少許不同,就像每個蘋果都有一點點不一樣,但不再有真正的區別,因為一切都不再有深層次的差異,因為根本就沒有深層次。也許,少年兒童文化是現代文化的最後階段,它有可能走向現代文化的終結,把悲劇性的狂暴破壞和浪漫的離家出走轉變為喜劇性的另類妥協和浪子回家。問題就在於,現代性所要革命掉的舊世界是豐滿的,而所要創造的卻不實在,只是相當空洞的意圖。只有當準備好了某種新的理念,才能夠有真實的創新,否則就僅僅是對舊的東西的叛逆和破壞。現代文化創造了文化廢墟,它甚至不適合現代文化自己生存了。而後現代文化正是在文化廢墟上進行著文化懷舊的。忽然想起古人云:「修舊曰新」。可是哪些「舊」應該修?怎麼修?修成什麼樣?這些都還是人們現在來不及細想的問題。現代是輛壞了剎車的車,沒法停下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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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HO小報》文章選集――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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