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應該感謝/石濤

我還是應該感謝/石濤

石濤,北京博維圖書公司總經理,策劃出版書100餘種,包括《格調》、《香煙》、《我的攝影機不撒謊》等。無疑,我們生活在一個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渺小的時代。無論我們這個時代製造了多少神話,無論人們的口袋裡增加了多少財富,我們仍然難逃卑微的命運。這已命中注定,因為,一個偉大的時代是不按紙幣的數量和人們貪婪的程度來決定的。也正因為如此,從一開始,自娛自樂就成為我們生命的本質。而自娛自樂,並不需要他人的認可。換句話說,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沒有誰能約束你,包括上帝。但是,話說回來,你想獲得真正的尊崇和讚美也就不可能了。好在無論一個時代多麼卑微,對於個人來說,總還是有值得記憶和感激的事情,不管它本來多麼正當,比如,終於有機會通過競技場里的一次集體角斗改變個人命運。這裡我指的是:上大學。1977年10月,經過11年的停頓,人們又可以通過考試上大學了。事實上,我是在參加了兩次集體角斗之後才踏進大學校門的。恢復高考那年,我正在塞外延慶縣一個叫八里店的村子里插隊。每天早晨天剛一亮,我們就要拖著疲憊之極的身體下地,經過一整天的勞作,在太陽落山之後,再拖著更加疲憊的身體爬上土炕,年輕而陰鬱的頭腦里懷著終有一天要逃離苦境的夢想,昏昏沉沉地睡去。就是在那種絕望的生活里,恢復高考的消息公布了。那是一種真實無比的激動。在那之前,生活里有過許多虛假的激動,比如一兩個人的逝世,比如清明節發生的廣場事件,比如幾個人的倒台和另外一些人的上台,但那畢竟和我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激動一陣之後,又繼續回到一成不變的生活軌道里。然而這一次,我看到了真正的希望。和其他幾個知青商量了一下,我們決定回北京複習考試。公社給各村的知青發了一個通知,告訴我們可以回城複習高考,但複習期不能超過15天。我們不打算遵守這一規定,因為我們當時很清楚,要想擺脫一生在農村艱辛勞作的苦境,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後機會了。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們逃離的決心。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次考試安排在1977年12月,我們在10月底回到北京。一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初冬,離考試還有兩天時,我回到八里店。為了慶祝,我們偷了生產隊里一隻母雞和菜園裡的兩棵白菜,做了一鍋雞湯白菜。那是我記憶所及味道最鮮美的雞湯和白菜,以後多次試圖做出同樣美味的雞湯,一次也沒有成功過。考試在延慶縣城的一個中學里舉行。12月,延慶到處是冰天雪地,教室里沒有火,我的手幾次凍僵了,只能搓一搓取暖。考完試,回到村裡一邊幹活一邊等待結果。大約在12月底,公社通知我去縣城醫院參加體檢,也就是說,我的成績超過了北京地區的錄取分數線。我欣喜若狂。按規定,凡是參加體檢的人就可以填報志願了,但在那個時代,考試結果並不對考生公布,於是我只能在不知道分數的情況下選擇。我的三個志願全部選擇了外地的大學,因為那時我已經徹底厭倦了北京,自從出生就在這個城市生活,對她的陰鬱、灰暗、高壓政治環境、警察和街道委員會的騷擾已經忍無可忍,一心想換個環境。誰知道這成了我上大學之路上一個極端錯誤的決定。體檢之後不久村裡就到了農閑時節,我於是把年底分紅的九十多塊錢(整整一年辛苦勞作的收入)揣在兜里,回到北京等待錄取通知書。從1978年1月初到2月底也許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時間,整天都在等待,因為那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次接近了命運改變的邊緣。為了更好地打發時光,我把所有分紅的錢都和朋友們一起喝酒花掉了。然而,當別人陸續收到錄取通知書以後,我卻沒有。我的失落情緒在逐漸加重,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絕望、更焦慮,同時也更期望奇迹的發生。然而奇迹沒有發生。我實在等不下去了,就跑到西單的電報大樓給延慶縣招生辦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結果是我沒有被錄取。我當時猜想是因為我的成績不夠好,可能剛剛過了北京文科280分的錄取分數線,雖然能參加體檢,但達不到各學校的要求。我不得不屈服於命運的擺布,最初體檢時的喜悅已蕩然無存。我記得在告訴哥哥這個消息時難過地哭了,因為哥哥在我考大學這件事上是給我鼓勵最多的人,我能感覺到他深深的惋惜之情。3月初,我返回村裡時路過延慶縣城,為了確證自己的猜測,我去縣招生辦查了我的考試分數:320分,超出錄取線整整40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分數高出錄取線這麼多,居然沒有一間大學錄取我。招生辦的人問我報的什麼志願,我說都是外地的大學。他們告訴我問題就出在這裡,因為1977年外地大學在北京招生的名額極少,且多為理科。在接下來的那段時間裡我的心裡充滿了悔恨,對未來幾乎絕望,根本打不起精神下地勞動,從一個「先進知青」變成了整天曠工的人。接著知青可以回城了。4月,我被北京的一家建築公司招回城裡,工作內容是為混凝土預製板做木頭模子。這家公司的上班地點在盧溝橋,每天早出晚歸,上下班要三個小時,回到家裡累得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一天我沒有上班,在家裡昏睡,到下午2點才醒來,然後我繼續躺在床上,慢慢思索眼下的處境。然後,我做了一個決定,繼續考大學,如果考不上明年再考,直到考上或者超齡不讓考了為止。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做這個決定,只是簡單地認為,我不能一輩子干體力勞動。無論如何不能。那樣簡直生不如死。我在讀《安娜·卡列尼娜》時曾對列文(也就是老托爾斯泰的化身)在鄉間勞作時產生的喜悅的描寫印象深刻,但它卻改變不了我當時的認識,因為列文的勞作是出於選擇,而我的勞作卻是被迫。1978年秋天我走進大學,但已經沒有了一年前的興奮和期望。一年之內我參加了兩次集體角斗,雖然改變了體力勞動的命運,但讀的不是我喜歡的專業。於是我對待大學教育變得有些玩世不恭了。畢業后我在大學里教過書、做過雜誌編輯,後來又去美國讀書,畢業后又在大學教書,總之,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地走過來。直到有一天,老媽在我抱怨中國的大學教育多麼糟糕時說,要不是拜上大學之福,我今天的生活還不定什麼倒霉樣子呢。我想了想心裡竟嚇了一跳,如果上不了大學,我今天沒準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工人也未可知呢。至少有一點我知道,人真的很脆弱,隨波逐流是人的天性。一個人如果被生活打垮了,不管他曾經心有多高,銳氣也會消失殆盡,最後變成一個可悲的人。所以,人應該有機會,人也應該感謝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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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HO小報》文章選集――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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