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世界,互相遙望――《西行25度》/李敬澤
李敬澤,1964年生於天津,祖籍山西。1980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4年進入中國作家協會《小說選刊》雜誌社,1990年調入《人民文學》雜誌社,現任副主編。2000年獲中華文學基金會首屆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獎。著有散文集及理論批評文集《河邊的日子》、《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顏色的名字》、《紙現場》、《冰涼的享樂》、《目光的政治》等。2003年3月,潘石屹一行在衛星定位系統的指引下,沿北緯40度,西行25度,從北京到新疆,橫穿中國中西部,他們將記錄「中西部人的真實表情,真實生活,以及讓人敬畏的大自然」。然後,潘在《西行25度》中寫道:「現在城裡人,各行各業的人都說做事情難,做女人難,做企業家難,做成功的企業家在中國可苦了。我覺得這些都是裝出來的情緒。出來看一看西部的農民,他們才真是很苦,比那些天天叫嚷做這個事情難,做那個事情難的城裡人,他們要難上幾十倍、幾百倍,但他們生活得很愉快。」對此,我基本上不同意,我覺得苦和難不能用一個尺度衡量,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難。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受過「憶苦思甜」的訓練,那就是用一種苦否定一切苦,殊不知被迫憶苦思甜也是一大苦。至於更苦更難的人們「生活得很愉快」,該結論更是輕率,當然,從照片上看,那些人大多喜氣洋洋,用潘石屹的話說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但對這種「高興」我另有一種解釋,就是「村兒里來新人了」,潘一行風一般來了,又風一般走了,鄉親們應酬一番,轉過臉去還得面對自己的生活,他們不是特殊種類的人,在苦和難中,他們恐怕愉快不起來。那一路上,有無數雙眼睛,純潔的、熱情的、溫順的、茫然的,槍炮般的照相機對準它們,獵取那些目光。翻閱《西行25度》時,我覺得那些眼睛遙望我們,遙望那個執掌照相機的人,他們大概不知道他叫潘石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潘石屹這個名字幾乎是「成功」、「財富」、「時尚」、「品位」的符號,他們的目光與潘的目光相遇,潘怎麼想我們知道了,但我們真的知道他們怎麼想嗎?正如潘石屹所說:「西部和北京、上海、香港這樣的大型城市相比,差距還是很大的,不僅是物質的差距,包括所有人的精神面貌也有很大的差距。我在行走的車上常常有一種感覺,就像一個叫《黑客帝國》電影中兩個世界的切換。」——這種差距並非始於今日,在1903年或1933年,你從上海西行,也會同樣尖銳地感受到差距,這不僅是速度的,也是方向的:一個世界高歌猛進地認同於紐約、巴黎;另一個世界則內向、陰鬱地積壓著風暴般的力量。貫穿現代中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個隱秘關鍵就是這兩個世界的關係:它們如何看待對方,它們如何相處?潘石屹在歷史上的前輩對此並無意識,就像城堡中人意識不到城堡下的沙灘,這也許是現代史上關於幻覺、關於自欺、關於世事無常的最浩大的演繹。很多年後,當張愛玲帶著那個摩登、華麗的世界歸來時,她為粗糙的人們提供了豐盛的感官和複雜的語調,但是,她的最深處的微弱、尖細的聲音最終還是被宿命般地遺漏:憑著天才的直覺,她意識到遠方有某種事物正在運動,它使眼前的一切變得不真實、不確定。對此時的潘石屹來說,中國的中西部肯定是比紐約或巴黎更遠的遠方,如果他去紐約或巴黎,大概在他周圍沒人追問為什麼,但現在,他要出發西行,就有人問了:「要去開發大西北嗎?」潘曰:「沒有。」人又問:「賣房子去嗎?」潘曰:「沒有。」人再問:「你去訪貧問苦嗎?」還是「沒有」,「那你到底要去幹什麼?」潘說:「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幹,「就是想出去看一看」,這讓我想到一個老舊的詞:「世界觀」——在世界上,觀看。我們小時候,世界觀問題是個正確與否的問題,但現在,我認為世界觀的問題在於是否足夠的寬;世上的悲劇和謬誤大多源於當事人有一種狹窄而「正確」的世界觀,人不能理解生活之繁雜,人性之深微,人類生活價值之分歧,不能理解歷史和現實中暗自涌動的浩瀚可能性,人也就不能真實地認識自己。在《西行25度》中,潘石屹以玄學愛好者的特有語調說道:「人前面的定語越少,限定他的東西就越少,就越能活出他的真實和本來面目。」「如果除了IT方面的知識就什麼都不懂,或者只是一個商人,除了商業之外的事情別的都沒有興趣,這樣你就有好多樂趣體會不到,讓你的生命特別的小。」——這似乎是在談生命、談「業餘文化生活」,但是,鑒於潘所指稱的「你」實際上是一個強勢的複數,是與「進步」、「發展」、「技術」、「資本」等等這個時代的關鍵詞密切相關的群體,生命的「小」就不能在個人意義上稱量,這種「小」必然是總體上的世界觀的「小」,是他們高歌猛進的自信姿態中隱藏的致命的「輕」。在這個意義上,我願意把「西行25度」理解為一個象徵性的行動,通過這個行動,當人們在SOHO現代城裡想象自己的世界時,還能隱約記起荒涼的村莊和殘破的大地,他們也許能夠超越他們「前面的定語」,以更真實、更複雜的尺度理解他們的身份和利益。——我對此並不樂觀。一個社會群體獲得一種寬闊的、足夠精細的自我意識,以便與歷史、與「吾土吾民」和諧相處,這必定是一個漫長過程。在中國,這個過程可能剛剛開始。僅僅三四年前,當我漫無目的地翻閱各種財經報道時,我忽然發現,意氣風發的IT新貴們在表達和想象時最常調用的資源竟只是金庸和古龍,這就好比法國資產階級通過大仲馬想象世界、理解自我,當然法國人還沒有這麼淺薄和愚蠢。如今,「潘總」西行,留下《西行25度》,這也許是一種世界觀的一次任意的、試探性的拓展,他無疑看到了很多,當然,他沒有看到的比他看到的更多,比如他看到了「愉快」,他沒有看到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