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靈瘟疫(1)
十三歲以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的看法在田鳶心裡不再那麼肯定了,這時候反而有一個小人藏在他胸腔里,和他搶著說話,說出的話又啞又倔。鶯夫人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想來想去,她想到了失語症:「哎呀不好,這孩子成天跟大小姐攪在一起,被傳染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熬到天亮,她叫「不死草」來看看。「不死草」捏捏田鳶的下巴,看看田鳶的嗓子眼,摸著自己的蒜頭鼻子打聽田鳶的生辰八字,這模樣使鶯兒不由得想起幾年前的一個算命瞎子。「十三歲變聲,是早了點,」醫生說,「不過,你兒子就要變成爺們了。」鶯夫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她讓田鳶抻直腰桿、挺起胸膛,靠在牆上,用指甲蓋在他頭頂刻了個記號,好讓若姜的幽靈來看看。她還注意到田鳶喉嚨上鼓了個包,咽唾沫的時候上下跳。一年來,她和田鳶朝夕相處,忘了他在長大。其實今年夏天,田鳶的個頭猛往上躥了一截,他和大小姐站在一起的時候,已經不顯得矮。他洗澡時,滾瓜溜圓的屁股對著養母,脊樑是一條深溝,肩胛骨帶動著一小塊一小塊的肌肉,黝黑的皮膚煥發著馬駒子的光澤。鶯夫人想:「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他爹,才十三歲就長開了,除了肩膀不夠寬,哪兒都像個男人了;他的皮膚也不像他爹,一見陽光就變黑,一入冬就褪色,像條變色龍;他除了眼睛,哪兒都不像他爹。」這時候,田鳶的鹿眼睛正盯著自己的小**,它變圓、變粗、變長、變沉了,看樣子還要變下去,不知怎麼收場,下面的蛋蛋也變大、變黑了,不知會不會掉出來。最讓他不安的是周圍越洗越黑,原來那兒長毛了。金豆子攢到一百四十八粒的時候,鶯夫人帶田鳶回了一趟老家。他們從臨淄城找到海邊,一個故人也沒找到,就連四公子都不知去向,等著他們的是一把生鏽的鐵鎖。他們悵然地踏上歸途,在當年遇到馬戲團的小鎮里被當街群毆的叫化子們擋了道,田鳶用馬鞭抽他們,認出了挨打的小叫化子。這孩子的臉像小松鼠,眼睛被頭上淌下來的血糊住了,但是那雙眼睛睜開來辨認逃跑的方向時,猶如嵌在雞血石上的兩顆大明珠,這樣的大眼睛,田鳶也有一對,他跳下車來,拉起自己的親弟弟。是的,田雨還活著,他在該丟的時候丟了,龍捲風之夜他裹著一床被子坐在黑暗的原野上,盯著夜空中的白龍出神,他也許是被風刮過來的,也許是夢遊過來的,他不知道。他雖然成了一個小叫化子,卻不理解為什麼大家都要向一個卑賤邋遢的老瞎子進貢,不管這個人統治著多少乞丐,他肯定沒嘗過三個婢女伺候自己洗澡的滋味,田雨寧可把雞腿藏在懷裡讓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也不肯把它獻出去,因此他常常挨揍。鶯兒從他嘴裡沒得到任何故人的消息,她只能摟著他哭泣,這哭聲時斷時續,留在馬戲團用幻術迷惑過的城市和村莊、沉到世界上最黃的河流中,一直嗚咽到雲中。回到城堡正好趕上吃晚飯。孩子們在說蓬萊國的事,那是一個真正的蓬萊國,在海外三萬里,地里長著真正的不死草,朝廷正在徵集童男女跟那兒的神仙交換不死草,好讓中國皇帝長生不老。百里桑說東海邊出了一個活神仙,和他寫的巫師一樣無所不能,活神仙告訴皇帝不死草靠童男女的尿澆灌,皇帝信了,就封他為客卿,讓他帶童男女到太陽升起來的地方去,如果不影響航海的話,在每艘船上做一個大尿槽。現實與幻想的驚人巧合使孩子們激動不已,只有弄玉悶悶不樂,她又陷入了間歇性失語症。她悄悄觀察田鳶身邊那個小孩,他裹在田鳶的舊衣服里,看起來比雞骨架大不了多少,他的眼睛透過**的頭髮盯著菜盤子,對周圍的快樂連一點好奇都沒有,他的小腮幫子鼓鼓囊囊塞滿食物、忙忙碌碌地蠕動著,臉上那些抓痕、痤瘡和被人揍出來沒多久的青斑也跟著動,儘管他看起來像是被一頭狼養大的孩子,卻懂得在嚼東西時閉嘴、不發出沒有教養的吧唧聲。田鳶把他的臉掰起來向大家介紹,這張小耗子臉,面對一雙雙友好的眼睛,竟然沒有一絲笑容。只有弄玉不討厭他,既然他是田鳶的親弟弟,他就是又一個失去親生父母的孩子;他要過飯,這不丟人,她小時候找爸爸媽媽時也要過飯;他不愛說話,正好讓她感到自在,這段時間她不願意在喋喋不休的百里桑他們面前發獃。百里桑說:「一個啞巴跟半個啞巴倒挺合得來的。」就是這樣。她牽著田雨的手在城堡里轉悠,看新來的工匠們挖一條環繞城堡、流向山坡的排水溝,這些人偶爾開口,露出遙遠的中原地帶的口音。在孔雀籠前,她用眼神問田雨見沒見過鳳凰,田雨用龍捲風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一個沒露出牙的笑容,回答她:這還算有意思。他們拜訪海龜,弄玉指著一池渾濁的綠水中的兩塊黑石頭,捏捏田雨的手,讓他明白這是一對成天睡大覺的烏龜。工匠們也在這兒,他們盯著半年沒換過的池水商量著怎麼大顯身手,一個山羊鬍子的老頭,懷著人定勝天的氣概,偏執地說:要挖一口井。弄玉心想:大概古時候的愚公就長這模樣。她真想告訴他:這城堡有三十丈高,挖一口井的想法跟做夢差不多。可惜她說不出來。這段時間,田鳶被長大成人的自豪感鼓舞著,與牛兒哥他們為伍。在黃河裡游泳時,他對牛兒哥的疙瘩肉還是充滿敬意,他不知道老天爺怎麼把這傢伙捏得有稜有角、凹凸分明的,其他大男孩,儘管也很結實,與牛兒哥站在一起,卻像桶一樣。田鳶埋頭把胳膊夾在胸前,對自己尚未成型的肌肉念叨:聽著,你們他媽的,別亂長,要長就照著牛兒哥的妹妹唱的那樣長——胸前扣著兩口鍋。仔細一想,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牛兒哥白,那些粗坯,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黑。田鳶很不幸,屬於那一曬就黑的品種。「要是只有曬不黑的人才能長成牛兒哥那樣,」他想,「我就完蛋了。」唉!該死的黑;噢,前世修來的白。還有更讓他神往的,那就是牛兒哥的**,那東西又白、又勻稱,還頂著一個粉嘟嘟的圓頭,不管長成這樣子有什麼用,它體面。田鳶不知自己有沒有那份前途。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