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靈瘟疫(3)
「……原來他不是我哥哥……」「他是你哥哥!」鶯夫人無聲地喊道,「他和你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只不過……」她的話音還沒完,田鳶憤怒地打斷了她:「不!不!不!不!不!……」他衝出房間,只聽見秋雨的沙沙聲。看來心靈對話還不能穿透牆壁。他喜歡這兒的清靜,又擔心那娘倆在屋裡談什麼小木匠,於是他「嘭」一聲把門推開,打斷他們的心思,把平靜的、堅決無情的心音拋到黑暗中:「什麼也別說了,我是血統純正的貴族,我是。」與此同時百里冬躺在床上,讓容氏揉腳丫子,他曾經告訴容氏,這是那年跑邯鄲找弄玉里累出來的毛病。容氏揉著揉著,聽見他說:「舒服。」她看見一個人沒開口就說出話來,嚇壞了。百里冬騰地坐起來,因為他也聽到了妻子心裡的恐懼。當他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以後,就向她傳遞鎮定的情緒:「沒什麼,我們之間,早就無話不談了。」他由腳丫子想到了小時候走過的漫長、崎嶇的山路,每天下山進城賣菜,練就了他不知疲倦、又老是燒得慌的腳丫子,這雙腳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簡直就像熊掌,這身體又被重擔壓得長不高。他聯想到雁門半山腰上的一座草棚,他真正的出生之地,父母除了耕種一塊薄田,還在鹽湖裡打雜。他想到一船一船的生鹽,自己家用鹽湖邊的石頭熬出的鹹湯,漂在湯麵上的馬齒莧葉子,沉在底下的沙土。「你都聽見了,」他對容氏說,「這就是我的出身,但是,百里一姓是高貴的。」容氏進入了他的遐想。從背後飛過來砸得他頭破血流的石頭——他在村裡標榜自己有貴族血統獲得的尊重。城裡的學堂——他在窗外偷聽到五百年前秦國有一個貴族叫百里奚,就這樣給自己找到了祖宗。這事連他父母也不信。他不像別的苦孩子那樣抱怨自己沒有一個開鹽鋪子的爹,而是納悶:這鹽湖,為什麼屬於一個姓公孫的貴族,不屬於百里家;這位公孫先生住在國王的城市裡、住在不知多麼豪華的宅院里,百里家為什麼住草棚。他從城裡的垃圾堆里揀書看,把書簡上的泥土和干糞擦掉。父母不知道這有什麼用,他講了蘇秦的故事,說讀書可以讓一個人弄到上千斤黃金,說他早晚要把這鹽湖買下來。容氏知道,那鹽湖已經姓百里了,因為公孫先生去世后,他的孩子需要把鹽湖低價賣掉,去賭錢。在心靈瘟疫發作的頭天晚上,容氏加深了對丈夫的了解。她看到一個個矮、肩寬的孩子在店鋪里打雜,又因為僱主的一聲呵斥而憤然離開,眼裡冒著火,鋪蓋卷里夾著書。她看見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穿著草鞋大步踏進王宮,又垂頭喪氣地出來。然後,趙國大將軍幕府的幾百名門客中出現了一個鬱鬱寡歡的矮子,沒有男人跟他稱兄道弟,也沒有女人向他拋媚眼。不管多麼孤獨、懷才不遇,他都不會借酒澆愁,因為他覺得用酒來打髮油燈下的光陰、宣洩滿腔的鬱悶,是平庸的小人物的做法。但改變他命運的恰好是酒。他出現在李牧大將軍宴請國王的使者的宴席上,那位使者是來敦促將軍對匈奴用兵的,將軍不說話,別的門客也不說話,只有他不知趣地站出來替將軍辯解,國王的使者瞧都懶得瞧他一眼:「輪不到你說話,矮腳雞。」借著酒勁,他把破鐵片一樣的士人佩劍拍在案上,向使者渲瀉他積蓄了二十年的憤懣:「我可以容忍你說我矮腳雞,我的姓氏不能!」使者拿正眼瞧了瞧他,然後冷靜地向將軍打聽這個人的姓氏。聽說他姓百里,這位使者,這位世襲的貴族,便理解了他的憤怒。出於理解和尊重,他同意採用對方提出的辦法解除對其姓氏的侮辱。他把自己的佩劍抽出來,禮貌地邀請百里冬到外面去。門客們替百里冬求情、認錯,這片好心好意只讓他覺得,自己被一群卑賤的傢伙認同了。他加倍地感到恥辱,於是他抄起那把比腿還長的劍離開了座位。將軍阻止了他們:「有什麼事私下解決,不要在這裡。」使者笑吟吟地把劍插回鞘里,回到座位上,對百里冬說:「你隨時可以找我。」他帶兵打過仗,根本無需證明自己勇敢。他接著喝酒,談笑自若,對將軍說話比剛才客氣多了。他天生一副優美、挺拔的軀體,就是坐下來也顯得比百里冬高貴,百里冬要想毀滅這具軀體,如同一條狼想咬死一頭金錢豹,不僅不現實,還讓人討厭。席后,將軍對他說:「我看,就這麼算了吧。人家不會跟你計較。」旁人勸都懶得勸,誰也不相信矮腳雞酒醒以後還敢拔劍。就在使者離開前一天、大家都忘了這事時,百里冬忽然帶著劍拜訪了使者:「現在方便嗎?」「你算了吧,」使者說,「裝什麼蒜,每個人的出身都在臉上刻著。」「我他媽的要宰了你!」百里冬再也無法裝出優雅的儀態。使者無奈地笑笑,抽出劍走到雪地里,打算陪這可憐蟲玩一把。再也沒有人勸他們,使者的隨從、周圍的士兵、路過的門客們,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全都認為這矮子蠢透了,他們圍成一圈看他怎麼死。但是矮子自己不認為自己蠢,他第二次挑戰有充分的理由——要是假裝忘了這事,他就會永遠抬不起頭來,那就再也沒人相信他是什麼秦國大夫的後裔了。他不懂武藝,也從未與人性命相搏,劍,原本只是他的裝飾,現在卻要用來干點粗活。他所擁有的只有高傲。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