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靈瘟疫(4)
容氏身臨其境地感到了一個書生與人械鬥前的腿軟,聽到了他滿腦子的嗡鳴,還有正在被死神掏空的軀殼裡的迴音:「好了,好了,好了……」它伴著喉嚨里湧出的鮮血和泡沫的咕嘟聲。這場心靈對話,在容氏頭腦中活生生地演繹著百里冬的記憶。他被人抬走,胸口插著一柄劍。醫生小心翼翼地把劍拔出來,還給使者,使者把劍擦乾淨,收回鞘里,向昏迷不醒、嘴唇已經變青的對手鞠了一躬。康復后的百里冬,請求帶兵打仗,大將軍說:「這能證明什麼?證明你有勇還是有謀?充其量證明你是個愛惜名譽的人。你可以留在幕府里。」於是他接替一個因受賄而被處決的官員管起了武器庫。他一直在爭取上戰場,秦國大兵壓境期間,他還接二連三地給鎮守邯鄲的李牧寄信。得不到迴音,他索性跑到邯鄲,比最後一封信還跑得快,於是他得到一個機會,在行將就木的國土上施展自學的一肚子兵法。但是趙國要亡,武官打幾場勝仗也攔不住,百里冬夢寐以求的冊封的爵位,再也沒有著落了。聽到這裡,容氏忍不住想:鐵礦呢?她從來不插手百里冬的生意,也不打聽他的財產是怎麼來的,只知道他是開鐵礦發家的。百里冬索性讓她全知道:第一座鐵礦是他買的,那時候他就有錢,他的錢是那些鑄鐵商送的,只不過他不像前任那麼貪心,為了錢什麼廢銅爛鐵都敢收。種種相互矛盾的東西——榮譽與羞恥、衝動與自製、傲慢與自卑……交織在這個人身上,讓容氏糊塗了。她繼續揉他的腳丫子,把自己的想法傳遞給他:「反正你對得起將軍的孩子。」將軍的女兒正偷著樂:「這下好了,當一輩子啞巴都沒關係,天一亮,我就能找人說說話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充其量嘛,是一些小秘密,跟男孩子不好說。田雨知道了,嗯,他知道就知道吧,小孩兒。好安靜,樹葉落在地上都吧吧響。」白天她找妹妹交流胸口的酸和脹、比試「小饅頭」的大小,她滿心歡喜,因為不用再讓自畫像替她酸、替她脹了,她又有點慚愧,因為妹妹比她遲半年發、又比她小三歲。說到將來,妹妹擔心胸口鼓得像孔雀一樣,把小夥伴們嚇著,到時候可怎麼過夏天啊,弄玉卻巴不得那一天早早來,那多威風啊。她還告訴妹妹一個秘密:王子為什麼喜歡採桑女呢?除了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主要、主要,因為她胸脯翹翹的,書里寫的。如意說:「啊,姐姐你在看一本壞書!」弄玉說那不是壞書,是童話,答應看完以後借給她。弄玉看童話時,田雨照舊來看《山海經》,他們倆都能聽見對方腦子裡的讀書聲,又都不感興趣。弄玉向田雨發送心靈信息:「小弟弟,可不可以小聲點?好吵。」於是田雨盡量用眼睛理解文字,不在心裡念出聲,這樣反而看得更快。田鳶一進屋,弄玉就把書扔掉,跳起來轟他走。田鳶還不知趣地問:看什麼書呢?弄玉一邊推他一邊說:管我呢!管我呢!把他推出去,閂上門,她就安心了,因為心裡的聲音像風一樣,不能穿過任何空間障礙,他在門口生悶氣也好、耍小心眼也好,反正她聽不見。田鳶跑去看人打架了。不用開口打聽就知道——那人看著朋友的老婆想:「這小娘們,要是落在我手裡,我……」那爺們聽見他心裡的聲音,一拳砸在他眼睛上。他們被人拉開后,那爺們還在嚎:「平時拿你當兄弟,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夫妻之間也不太平,一個女人眼圈青了,她說撞在門框上,但她騙不了誰,她是被丈夫打的,昨晚,她的遐想暴露了她的姦情。這樣的事越來越多,主要發生在夫妻、好友之間,於是夫妻不敢同床共枕,好友們互相躲避。原來的陌生人睡在了一起,床上睡不下就睡地席,他們一旦熟悉,就或多或少地發生了心靈對話,為了掩蓋心靈,他們就拚命用嘴聊天,把各種話題嚼爛。餐廳冷清了,人人都把飯端出去吃,遠離熟人,在房頂上吃、獨自蹲在一棵大槐樹下吃、或者像豹子那樣上樹吃。誰也不知道這場瘟疫是怎麼來的,只能挺一天算一天。現在武士們不操練、工匠們不幹活,城堡里只有愚公們在干正事,他們認為問題出在水裡,就挖起井來,他們不是凡人,他們除了戰天鬥地不想別的。有人發現一出城堡就聽不到別人心裡的聲音,於是大家得救了,幾百號人聚集在山坡上,吃飯、睡覺、聊天,他們議論:如果入冬以後還這樣,是回去忍受別人看穿自己的心思呢,還是躺在這裡凍死。牛兒哥、光頭他們出去販鹽,把鹽拉到九原的鋪子里卸了貨,就住下了,免得回家不得清靜。一天黃昏,百里冬攥著拳頭在城堡門口發表演說,宣布這裡確確實實陷入了一場來歷不明的、傳染性極強的瘟疫,一場心靈瘟疫。它對人的身體沒有任何損害,只是暴露思想。其實,把心靈中一切隱秘的、陰暗的、發霉的東西翻出來曬一曬,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任何人都可以站在他面前洞悉他的心靈,他小時候住的草棚就在雁門的半山腰上,改天可以指給大家看看。「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治療這種疾病的藥物。我們的醫生,『不死草』,已經試驗了一百四十多種配方。但是,如果他試驗三百種、五百種、一千種配方也不靈,我們就在這裡等死嗎?一個月以後、一年以後、十年以後、一百年以後,我們還在這裡躺著嗎?」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