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靈瘟疫(5)
他回到冷冷清清的場院中央,等待激情演講產生奇效。過一會兒,沒人進來,天空漸漸變紅、影子漸漸變長,還是沒人進來。眼看著夕陽下墜、影子融化在黑暗中、房子變灰變模糊,他忽然被少年時代的焦慮籠罩了,那時候的世界就這麼冷漠,那時候的天空就這麼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還有天神,那駕馭時間和光之車的天神,一點都沒變,周而復始地、無情地把他撇在孤立無助的黑暗中。他來到死寂的鐵匠鋪,拾起鐵鎚狠狠砸出一兩聲;他來到馬廄,讓價值幾十金的馬聽聽他的身世;在場院南邊,他聽見「不死草」的心音,知道第一百四十六種配方還是不管用;他經過一扇扇緊閉的門窗往西走,掉進了愚公井,它已經有半人深;他爬出來繼續走,經過餐廳,用心裡話鼓勵了坐在門口的唯一一位堅守崗位的廚子;小兒子的門窗關得嚴嚴實實,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什麼;如意的門敞開著,裡面沒有人;透過苗圃上的黃花,他看見弄玉窗戶上的燈光,聽見她和田雨心裡滴水般的讀書聲;容氏和如意站在另一間屋門口。他卻加快步子往東走,徑直走進一個點著長明燈的房間,撲到百里奚的畫像前跪下,用小拳頭飛快地捶腦門,不停地磕頭,祈求這位虛擬的祖宗賜予他一點點安寧。「不死草」試驗到二百種配方,忽然想起什麼病都要對症下藥地治,於是他撇開陰陽五行八卦書和配昏了頭的方子,實地調查疫情。他走訪山坡上的人群和堅守城堡的住戶,一邊問、一邊記,逐漸總結出一些規律:大多數人的思想是形成語言以後暴露的,只有非常親密的人,才能互相看到心靈圖像、甚至感受到來無影去無蹤的情緒。容氏和百里冬之間就是這樣。他又敲開田鳶家的門,一手舉木片、一手端硯台、耳朵上插支毛筆,田鳶的眼睛瞪得溜圓,不發出心音,「不死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卻聽見鶯夫人心裡嘀咕:「這孩子,想起他丞相爹爹上朝的模樣了。」「不死草」明白了:鶯夫人能洞悉田鳶的心靈圖像。這再一次驗證了對疫情的看法:關係親密的人之間,已經不需要語言。聯想到夫妻好友之間心音清晰、交情不深的人之間心音模糊、陌生人之間沒有心靈對話的事實,「不死草」忽然認清了這場瘟疫的本質:發病的程度與愛成正比。沒有什麼藥物能夠治療愛,因此,這場瘟疫是無法戰勝的。在田鳶家裡,「不死草」陷入了絕望。這家人還在訴說病情,鶯夫人說把門關上就清靜了,田雨說看別人眼睛時病情加重,田鳶問他這病會不會像間歇性失語症那樣自生自滅……「不死草」搖搖手打斷他們,嘆息道:「這樣下去,只怕把門關起來、眼睛蒙起來,也不得清靜呢。」容氏隔著牆知道了弄玉在讀什麼書,繳了這本書,疫情就這樣嚴重起來。關係親密的人之間,已經不存在空間障礙。田鳶在場院北邊徘徊,能聽見鶯夫人在南邊嘮叨,但是只要他靠近花圃,弄玉就把門窗關上,什麼也不讓他聽見。他最鬱悶的是,他弟弟和弄玉,隔著幾十丈的距離和兩堵牆都能對話,他這個最想知道她的心思的人,卻被她的心靈隔離了。他假裝遛彎,來回來去經過花圃,一遍一遍發心語:「你在幹嘛?」當他認定她聽不見時,心裡話就更多了:「我們不能說說話嗎?你和我弟弟說了那麼多話,就不能答理答理我嗎?」鶯夫人的心音傳來:「傻孩子,你會嚇著人家的。」田鳶讓她別管,又對弄玉說:「你真的怕我嗎?我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是有事不想告訴我?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弟弟,就不肯告訴我?我多麼想知道你在想什麼呀!」出乎意料,窗戶打開了,一句心語飄了出來:「你最好別知道。」然後窗戶又關上了。傍晚他們在山坡上躲避心語,弄玉穿著白色縐紗裙來了,周身籠罩著奇怪的、陌生的美,她對大伙兒笑笑,把裙子一裹,挨著小田雨坐下來。田鳶忽然想起那個二十多歲的女優,忽然覺得弄玉是一個大人了,他不知道這些天她把自己關在閨房裡念什麼咒語,修鍊什麼。微風送來一縷奇怪的香味,這又好像是黑丫頭的味,但是仔細一聞又沒有了。弄玉還是十四歲的弄玉,只不過換了一身白裙子而已。她摟著田雨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山海經》。田鳶有一句話不敢開口說,只能用白多黑少的眼睛問她:「幹嘛跟我弟弟那麼好!幹嘛幹嘛幹嘛!!!」沒用,她聽不見,這是在疫區外。弄玉開心得很,連養母的猜疑的觸角伸到這兒,也無法探測她的心思。大家議論百里桑很久沒露面了,她心想:「他快把故事編到兩千年後了吧。」田鳶說,現在只有百里桑的心思讓人摸不透。弄玉對他笑笑,又想:「甭說是你們,連我也不知道。我這個弟弟沒人緣。」秋天的夕陽在遠山上掛著,山丘都是金色的。他們又議論在九原躲瘟疫的牛兒哥,弄玉想:「他臨走前還問我去不去呢,我當時哪兒也不想去,只覺得心靈瘟疫挺好的。哎,現在,他要來接我就好了。」正想著,她覺得下身熱乎乎的,她抬腿透氣,又覺得裙子粘乎乎的。「不熱啊,就出這麼多汗?」她這麼想著,撩開紗裙看了一眼,赫然看見一灘血洇在內褲上。她蓋好紗裙,腦子裡一團糟。「天哪,它來了!早不來晚不來……不行,站起來不行!裙子肯定紅了……肯定還有!……肯定洇到後面去了……捂不住啊,誰知道還有多少啊……天怎麼還不黑,還不黑!……」她恨透了夕陽,恨透了白裙子,恨自己平時那麼愛穿紅裙子,今天偏偏別出心裁。別人再說什麼她也聽不見,她只想那灘血,想它有多大、在紗裙上的哪兒,在她的想像中,熱血汩汩地湧出來、打濕了一大片裙子、又染紅了草地……她撩開裙子偷看,發現它並沒有擴大,她祈禱:「天快快黑,快……」田鳶站起來伸懶腰,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摁住田雨,她以為田鳶要招呼大家回去了,但是田鳶又坐下了。田鳶每瞟她一眼,她心裡就騰起一股邪火:「討厭!死討厭!」熬呀熬,熬到天黑,看不清別人的眉目了,她像狐狸一樣跳起來跑了,捂著屁股,生怕那個死討厭的大眼睛男孩看見她白裙子上的一塊斑。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