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鳶(3)

第一章 鳶(3)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對那些用顏色哄騙小孩子的簡單玩偶不屑一顧,當一個月支國流浪漢兜售讓人做美夢的玉梳子時,他卻買了一把,好讓若姜在夢裡蹦蹦跳跳。他施捨了一個以圓夢為生的瞎子,又無夢可圓,因為每次睡眠只用來珍藏白天的記憶。路邊的陌生少女讓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她們,她們不如若姜美,但是,她們有腿。在城市的邊緣,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拉住了他,她的香氣迷住了他的心竅:「在我們那兒,像你這樣的漂亮小伙兒,不要錢。」她把他拖進路邊的一扇門,熒火般的小綠燈從頭頂到前方高高地掛了兩排,仔細看每盞燈都掛在一個拱形的洞口上,這是一條幽深的甬道,所有的洞口都一樣小一樣黑一樣吐著潮氣,但有一個洞口通進新的甬道,鑽進去又看見許多相同的洞口,又有一個洞口暗藏著甬道……這迷宮不知有多大。婦人在前面走得幽靈般快而且沒有腳步聲,對第一次進迷宮的客人她毫不憐憫,鑽洞前都不停下來招個手,小木匠追得呼哧帶喘,唯恐丟了她,出去時就得挨個鑽洞,而這麼多洞,他到死也鑽不完。他忽然覺得這是人家在向他炫耀一個大大的奇思淫巧,讓他,這個頂多會造船的人,有點自知之明。最後他們在天井裡停下來了,頭頂的星空也許是人家要向他展示的最大的奇思淫巧,他明明記得剛才是中午。但那些星星在閃,夜風吹在臉上,也很真實。牆根下那些灰白的塑像,頭上也飄著真人般的頭髮,胸脯在微微起伏,無論它們凝固在怎樣的姿態中,確確實實,它們在喘息,小木匠漸漸看清了它們胸脯上的大圓斑和小腹下的黑色三角,無論他多麼意外,確確實實,一絲不掛的女人就是這樣的。帶他進來的婦人終於攤牌了:「想幹什麼就干吧,隨你的便。」說完她就消失了。裸女們慢慢圍過來,用她們璨璨生輝的**和嘲諷的笑容堵住這惶惑的少年的退路。小木匠只覺得女人長得太奇怪了,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動物。他懷著求知慾走向最茁壯的一個,在她不堪重負的**、灰色的舌頭、寬敞的洞穴和彷彿塗上去的職業的粘液中,更多地了解了這種動物。一覺醒來,他躺在大馬路上,天真的黑了,他往懷裡一摸,錢和玉梳子都沒了。他找到迷宮的門,敲開它。一個睡眼惺松的男人舉著油燈問:「有路節嗎?」他仔細看,這是個大車店,哪有什麼甬道。人家看他獃頭獃腦的,狠狠摔上了門。他在周圍轉了幾圈,沒有找到一扇門更像迷宮的入口。這倒不是為了追回玉梳子,而是為了弄清童貞是否真的了斷了。他忽然覺得這可能是昨天試了試讓人做美夢的玉梳子的結果。就算不是一個夢,也很容易理解,從整個過程來看,收拾他的無非是一種善於分泌粘液的機械,以他的聰明才智,回去做一個更好的不成問題。當他看見若姜的新婢女時,就明白無論什麼機械也不能代替一個大活人。她出現在遊船夜宴中,水蜜桃臉上生著一雙無論用多少奇思淫巧、用什麼寶石也做不出來的眼睛,小木匠埋著頭都能感覺到她眼裡閃爍的燈光。她叫鶯兒,家住西郊外十里堡,因為不生孩子被夫家休掉,投奔到鹽官府來了。但她看起來倒像能生十個孩子的女人,葛衣下麵包著脹鼓鼓的肉,稍微挪挪身子,胸脯就跟著動。行酒令時小木匠抽出「雲誰之思,西方美人」的籌,對她說:「你是從西邊來的美人,這酒歸你。」鶯兒嫣然一笑,接過木頭人遞來的一杯酒喝了,木頭人學了聲公雞叫,院里的真雞都跟著叫喚起來。鶯兒抽中「薈兮蔚兮,南山朝霽」,都不知算誰的,若姜突然說:「我見到小木匠的那天,天上有彩虹。」儘管她說得漫不經心,小木匠心裡卻湧起一股暖流,他沒想到若姜竟記得幾年前的那一天。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僕拖著笤帚躑躅到庭院中央,自言自語:「星星這麼多,風這麼涼,天沒亮,公雞瞎叫什麼?」他困得睜不開眼睛,竟然沒注意到荷塘上的燈火,「我知道了,不是我夢見了公雞,就是公雞夢見了我。」他懷著對現實的深深的不信任,胡言亂語離開了庭院。在燈火闌珊處的小木匠看來,這個人影,竟好像屬於另一個世界。他在床頭的霧氣里醒來,愉快地想起這是又一個冬天了,只不知何年。他把手伸出被窩,十指就冒白汽,他抹一把臉,眉毛鬍子上的霜就抹了一手。他的手凍裂了,但他仍然用一整塊樹根為若姜雕了一輛冰車,它是一隻海龜。若姜剛坐上去時,眼珠子新奇地轉著,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風了。小木匠抱她上輪椅,她看見了小木匠凍裂的手指頭。她吩咐鶯兒去找人,給小木匠換大熏籠,在他的窗戶上加一層木板,到醫生那兒給他配凍瘡膏。她讓小木匠在自己屋裡烤火,說:「冬天裡別幹活了,像我一樣呆在屋裡吧。」冬天他們就這麼過,每天上午玩玩投壺、六博,午飯吃兩個時辰,然後若姜一覺睡到吃晚飯時間。冰車就歸小木匠和鶯兒了。鶯兒躺在冰車上,兩腳勾住烏龜脖子,讓小木匠推她,還仰起臉朝小木匠笑,這樣,小木匠看見的就是一張倒著的笑臉,比平時還撩人。她嘴裡的熱氣都哈到他臉上了。小木匠一慌神,撞在岸邊,鶯兒摔倒在冰面上哈哈大笑,小木匠拉她,她又隔肢小木匠,小木匠隔肢她,她又埋怨他碰了不該碰的地方。小木匠懷著一腔毒火往迷宮走去,那個地方到底是真是假,他還沒搞清楚。沒想到這麼多年後,迷宮的老闆娘還鎮守在大馬路上。他挑了一個有桃子臉的女人,讓她也做出倒著的笑臉,但是她臉上沒有顏色。小木匠灰心喪氣地出門,忽然想起上次被她們偷走的可以做美夢的玉梳子,等他敲開門,迷宮又變成了大車店。他迷茫得直想撞牆:「什麼是比墮落更可悲的?我來了一趟又一趟,還弄不清這一切是否真實!」在回府的路上他想起若姜的吩咐:「冬天裡,像我一樣呆在屋裡。」他哭了起來:「我守著她賜的大熏籠烤火不好嗎?我塗點凍瘡膏把手養好不好嗎?我比她多了兩條狗腿,就該瞎跑嗎?」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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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寫一本書: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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