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鳶(4)
但是過不多久,鶯兒又把他身上的毒火點燃了,只有迷宮可以撲滅。鶯兒流動的眼波、豐腴的胸脯、又挑逗又推拒的肢體、又鼓勵又嘲諷的嘴,每天都在折磨他。一天半夜他起來小便,看見鶯兒從另一個門客屋裡出來,他的情感也受到了折磨。關於鶯兒的閑話已經傳到他耳朵里,說鶯兒被休掉不是因為不生,而是因為亂搞。一天中午小姐睡著以後,鶯兒來找他玩,他動粗了,他摸到了鶯兒的下身,又舔了舔手指頭,這下他明白鶯兒跟迷宮裡的替身有什麼不同了,她們都在釋放自己的液體,一種是熱而甜的,一種是冷而苦的。在這節骨眼上鶯兒逃了,小木匠還沒嘗到她上面那張嘴的味,他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難道因為一屋子都是給小姐做的玩具,她怕其中哪一個聰明的木偶會打小報告嗎。他穿過迂迴曲折的長廊走向若姜的閨房,兩旁栽滿木蘭樹。鶯兒剛把若姜的洗腳水端出來,她詫異地看著小木匠以活動木偶的步子走過來,似乎不撞牆就不會停下來,那種又緩慢又堅決的步伐是由肚子里的發條控制的。她把一盆水潑到他身上,他的步伐也沒有一點變化,她笑了。小木匠奪過盆子扔掉,把她拉到牆角,在木蘭樹的遮掩下痛痛快快地吸她的舌頭。隔著牆,若姜正在奔跑和飛翔的夢中度過一天中最乏味的時光。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覺被小便憋醒,叫鶯兒叫不答應,就自己爬下來,把恭桶從床底下拖出來,然後,她兩手撐著地席倒退,一點點把恭桶往後扒拉,退到窗戶邊,然後抓著窗格把自己吊起來,只有這樣,她才能坐在恭桶上。在嘩嘩的雨聲中,她聽見鶯兒的笑聲,她下狠勁抓著窗格立起來,看見小木匠和鶯兒在屋檐下親嘴。她跌倒在地,打翻了恭桶。鶯兒和小木匠聽到動靜衝進來,一個過來扶她,一個去開衣櫃門,突然間,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鳴驚得他們倆動彈不了:「給我滾得遠遠的!」她甩開鶯兒,自己往乾淨的地方挪,恭桶擋了她的道,她一巴掌將它掀開。小木匠蹲下來扶她,她又大喝一聲:「滾!」無意中還甩了小木匠一巴掌。她的睡袍像墩布一樣拖出一路的尿,她沒有力氣爬下去了,就趴在地上痛哭起來。她從來沒發過這麼大脾氣,鶯兒剛來的時候抱不好她,也曾把她摔在恭桶上,她都沒罵一聲。小木匠和鶯兒懷疑她看見什麼了,但他們寧可相信,這是因為今天天氣不好。陰雨天過去了,若姜喜歡的季節來了,這也就是小木匠剛剛認識她的季節,北飛的大雁中不知哪一隻是當年逃走的木鳶。現在西郊的原野上滿天都是木鳶,鹽官府的孔二小姐帶動了這裡春天放木鳶的風潮。人們做出了像百靈、黃鸝、布谷鳥、燕子……的各種木鳶,有的甚至也會叫,但孔二小姐的木鳶仍然是飛得最遠的。它飛進了蘆葦叢,鶯兒和小木匠一起去找,過了半天都沒出來,若姜忍不住驅動輪椅去看,一團蘆葦在搖晃,她剛想叫,又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止住了,她在四周轉悠,發現了剛剛被踩倒的蘆葦,她加快速度鑽進去,向那個騷動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長童年中憑藉奇思淫巧的玩具和種種兒戲根本無法解答的那種困惑逼近,當她掀開最後一層蘆葦時,目睹的是小木匠光著屁股騎在鶯兒身上,還有鶯兒半截雪白的大腿。若姜以為自己看見了死屍,可是轉眼間兩人又蹦起來恢復了活人樣。剛才的景象已經無可挽回地震驚了她。在她記憶中,只有驢、馬、牛、狗才做這種事。「牲——口。」她說。她下狠勁驅動這輛會爬山的輪椅,一路的行人簡直不相信那兩個飛轉的大圓盤托著一個白影是人間的東西,連馬車都被它甩在後面,看起來好像日月之車誤闖人間。鹽官府的人也沒領略過這輛車的厲害,它前面的小輪一抬、後面的大輪子一抖,就喀啦喀啦上了台階,像一隻大螞蚱,一眨眼,它又衝進了長廊,在木蘭樹叢後面忽隱忽現,大家這才明白這對軲轆對二小姐來說比一雙好腿更利索。她渾身在發抖,頭髮在飄,只有眼珠子一動不動,她發狠地駕馭著這個奇思淫巧衝進屋,閂上門,把牲口擋在她二十多年的閨房外面。那倆牲口回來了,他們推不開門,就親切呼喚她,像哄孩子似的,她把鶯兒的衣服從衣櫃里掏出來,用被單一紮,從窗口扔了出去。鶯兒被派到了廚房。新來的婢女晚上睡得特別沉,拉鈴怎麼也叫不醒,若姜學會了少喝水、有尿就憋到天亮。鶯兒在的時候,她只要翻翻身,鶯兒就會醒過來。如今她只能在夢裡勾住鶯兒圓滾滾的脖子,回到鶯兒厚實的懷抱中,坐上恭桶。一天晚上,她把這個夢做完,身上還真的輕鬆,一點沒有夢裡那種更大的焦灼,一個黑影還守在床頭,她醒了,月光照著鶯兒哀怨的眼睛。鶯兒回來了,小木匠則成了陌路人。他進來,若姜就讓鶯兒推著出門,他跟著,若姜就親手驅動輪椅,那種一往無前的勢頭,家犬都追不上。但是有一天,這輛不凡的輪椅出現在垃圾堆里,小木匠知道,一輛普通的輪椅已經為她做好了,他心酸地把這輛輪椅揀回去,和木鳶、木偶、冰車……一切留著若姜的香味的東西堆在一起。這時候若姜已經懶得躲他,因為不論離得多近,若姜根本看不見他。只有當他去扶若姜時,那僵冷的眼睛里會突然射出宿仇般的火焰,她的胳膊會像甩蠍子一樣甩開他。他甘願受烙刑,換回她以前有喜有憂的眼睛,他甘願被剁掉一隻胳膊,只要另一隻胳膊還能托起她的僵腿,這時候他的腿就是她的。即使她出嫁,也不該離開他的懷抱,那就是他做的輪椅。可她把這東西扔了。多年的情意一下子割斷了,小木匠想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情意,從御風而行的那天,他就在毫無希望地愛她,每當想到萬一有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看上她,他就恨自己是個男人,不能像婢女那樣隨她出嫁,除非國王娶她,他可以閹掉自己。但是無論多麼想和她廝守一生,他從來沒有對她想入非非,抱她上輪椅時離她那麼近,有時臉碰臉,有時碰到她的胸脯,他也沒動過歪念頭,他沒到迷宮裡去找過她的替身,也不想知道,那比鶯兒更飽滿的胸脯上開著怎樣的玫瑰。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愛是家犬的愛。別人把他看得高些——不是門客而是一個忠僕。可他想知道若姜把他當成什麼,要是僕人,她對僕人和婢女偷情也過於仇恨了,要是一條狗,沒聽說公狗發情會被主人拋棄的。於是他猜測在若姜的生命中,他比想像的重要。他揪心地想到若姜儘管那麼美麗,確確實實,這麼多年給予她快樂的男人只有一個——小木匠。他在外面喝悶酒,流淚。他想告訴若姜,就算真的不理他了,也還可以放他做的木鳶,也還可以坐他做的車,他想說,他和鶯兒其實什麼也沒幹,就算幹了也沒什麼,有一種情意,跟牲口的事沒關係,他從來沒往她身上想過這些事,這不是因為她腿殘,而是因為她太美,美過了頭,他想說,既然她這麼在乎,他可以不跟別人做牲口的事,只要每天抱抱她就夠了……但他突然感到恥辱,「抱抱?那是抱嗎?」酒勁上來了,他腦子裡嗡嗡的,「那是在服伺她!她用得著我服伺?鶯兒算幹嘛的?那我跑去幹嘛?噢,做木鳶,呵呵,木鳶,還有冰車,木偶……給她的全是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我再和別人去做牲口的事……」若姜在蘆葦叢里的表情浮現出來,「她氣瘋了,真的氣瘋了。她不會原諒我!留下了鶯兒,就更不會原諒我!」小木匠燥熱的腦袋忽然又變得冰涼,比若姜的絕情更無可挽回的是,她突然長大了,再過些日子,她的怨恨或許會平息,他們之間或許還有來往,但她永遠不會再把胳膊搭在小木匠的肩頭,永遠不會再玩木鳶了,木鳶時期的童話結束了。餘生還很漫長,他們很快就會變成陌路人的。小木匠對著夜空長嚎,無法排遣一腔鬱悶,明天見到她他會更鬱悶,一天一天下去他知道自己會窒息。他踉踉蹌蹌闖進木蘭花長廊,「她是一個女人,就這麼簡單。」不能找回的童話,他還可以粉碎它。他敲開門,對驚愕的鶯兒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