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霧(2)
一眨眼,這幻覺消失了。她的太陽穴還在突突跳,心裡像貓抓一樣,她往回走,在花圃旁碰見田雨。她把田雨拽到屋裡,扯出一塊白縑遞給他,用眼神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田雨寫道:「二百鎰黃金求神醫。」這規規矩矩的幾個字,莫名其妙地加劇了她的不安,淌血的棺材在她腦海中越發清晰了。她搶過縑帛,翻過來,唰唰唰畫滿棺材,又把一罐紅顏料潑上去,抓起這張血淋淋的布往外沖。在沒有心靈瘟疫的日子裡,要讓人看到她不詳的預感,只好這樣。百里冬看見這張畫,以為女兒憋出病來了,他皺著眉頭吩咐女僕扶她回去休息,但是弄玉突然跪下來,指指那張畫,指指禮品盒,她的手指頭是紅的,容氏用濕帕子擦,帕子被染紅了一半,她的雙手還是紅的,硃砂彷彿是從十個指甲蓋里滲出來的。這不僅震驚了在場的人,也嚇壞了她自己,她攤開雙手淚流滿面,淚水滴到手上,也變紅了。百里冬不得不重新考慮贖人的事。他在北方太有名了,他這張老臉出現在匈奴人面前,把交易談成了倒好,萬一出什麼意外,到頭來城堡里恐怕連清點棺材的人都沒有,都知道,匈奴人尋仇的本領比狼群還強。這段時間弄玉回到餐廳里,擠出笑容,要在父親面前裝成一個快樂的聾啞人,她的心機似乎沒有白費,黑盒子被鎖進了庫房,鐵箱子也不知藏在哪兒了,事情好像就這樣算了,她哪知道,有人正搶著干這樁事。一頭死老虎被田鳶他們拉進了城堡,那是一頭咽了氣還暴睜雙目、凶光四射的野獸,它活著的時候,吼聲震得樹葉颯颯落,震得秋風提前到來,震得人心都要蹦出來了。大家圍成一圈議論紛紛,弄玉聽不見,她猜田鳶迷上了打獵,卻不知道他是這頭老虎的誘餌。在陰山上,田鳶站在陷阱中央的木樁上,只要腿發軟就會掉下去,只要早一步跳出來,躲在樹上的門客就只好向老虎放箭了,但他恰好在老虎撲過來的時候跳開,大氣都不喘。他這樣炫耀勇氣,只因為百里冬拒絕了他的請求。他年輕,和當年隨荊軻去玩命的秦舞陽一樣年輕,秦舞陽自以為勇敢,結果在咸陽宮嚇出了屎,百里冬拿不準這個剛剛押過幾趟鹽車、連人都沒殺過的小夥子,面對草原鐵騎的轟鳴時會不會亂了方寸,就像秦舞陽面對秦軍的怒吼時那樣。可是在虎嘯中包含著相同程度的死亡召喚。一切都瞞著弄玉,在一個莫名其妙的不眠之夜后,她出門排遣無緣無故的揪心,發現一隊車馬正從東邊的馬廄開往南邊的大門,這不是鹽車,不是生鐵車,它們太小,她忽然明白裡面裝著什麼了:那淌血的黑盒子,那四千兩黃金的鐵箱子!她沒有追上他們,還在大門口跌了一跤,田鳶在馬背上回望時,她看見朝霞在那雙鹿眼睛里凝成了金色的亮點。她爬起來,朝他留下的滾滾黃塵,朝那吉凶未卜的旅途無聲地喊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為了我父親賞給你的金豆子,還是為了什麼?鄂爾多斯高原的春風斷斷續續送來游牧者的笛聲,田鳶在馬上仰望那行蹤不定的烏雲,太陽雨打濕他的半個肩頭而另一半沐浴在陽光中。身邊是一車黃金、一車禮品,押車的武士也都像他那樣,沒見過匈奴人。他們跋涉到青鹽澤畔,被那彷彿從烏雲里冒出來的千萬鐵騎裹住了。田鳶聽不見同伴說話,也分不清揚塵和烏雲,他們被持續不斷的轟鳴和一團膨脹的漩渦裹在中央,這漩渦彷彿覆蓋了整個草原,它的邊緣被旌旗和烈馬的斑點填補著,向淡青色的賀蘭山剪影延伸。游牧人黝黑的臉上嵌著雪亮的眼睛,身上的羊毛隨著氣流和喘息抖動,他們在漩渦中心給中國商隊留下一小片橢圓形的空地,整個漩渦繞著它洶湧地旋轉,把它緩緩拖動,那重重疊疊的轟鳴幾乎就要崩潰,將中國車隊碾為齏粉。漩渦一直把他們裹到胡人的單于面前。單于躺在比四張床還大的十六抬大轎上,枕頭是一個橫躺著的女人的肚子,被子是另外兩個女人的身子,她們一邊一個趴在他肩上,給他掏耳朵眼,還有兩個女人跪在他膝邊,給他捶腿,還有一個童女騎在他肚子上,把頭伸進他褲檔。遠遠地看,好像十六個壯漢抬著一窩蠶。胡人的翻譯跑來跑去傳話,告訴田鳶這買賣可以做,要看金子。田鳶要看人。翻譯又穿過兩排侍衛之間的長長的通道跑回去向單于報告,單于聽了一會兒,突然坐起來,把女人們扒拉開,把童女從褲檔里扯出來,指著中國人大喊大叫。隨同田鳶來的武士們按住了劍柄,當然這是沒有用的。田鳶盯著兩排侍衛,心想:應該能衝進去,用短劍抵住他的喉嚨。但是沒有任何變故,翻譯跑回來和顏悅色地說:「單于請你們玩幾天,姓盧的關在一個結結實實的地方,你什麼時候走,人什麼時候交給你,到時候他要跑,就不關我們的事了。」「先驗貨。」田鳶說。翻譯和單于又嘀咕了一通,然後單于罵罵咧咧地繫上褲帶,讓人把他抬上一輛車,讓田鳶一個人跟上。他們前呼後擁地前往賀蘭山,在一個重兵把守的岩洞前停下了。田鳶很納悶,這種事,單于何必親自跑一趟?當單于親手開鐵門時,田鳶明白了:鑰匙只有一把,用銅鏈拴在他的金腰帶上。巴掌長的鑰匙,前端有齒的那一截有小手指長。老頭擰鑰匙的時候是閉著眼睛的,拔鑰匙的時候還趔趄了一下,田鳶忍不住笑了,心想:他該不是在夢遊吧?兩名士兵合力拉開鐵門,在滑輪的隆隆聲中,鐵門縮進了側面的岩壁。田鳶舉著火把鑽進洞,鐵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了,門上有根繩用來拉鈴。一個披頭散髮的小鬍子靠在石壁上打盹。當田鳶走近時,他突然睜開眼睛笑: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