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霧(4)
「原來是個夢。」田鳶想。盧敖回過頭來,面露譏誚:「沒玩過吧,叔叔叫你開開眼!」岩石遽然下沉,化作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光,冷風劈面而來,使田鳶睜不開眼、喘不上氣,小時候玩滑翔機可比這好受得多,忽然間風又停了。田鳶睜開眼,發現這是在草原的上空,他們飄得很高很高,星星彷彿一伸手就能摘到,盧敖大喝一聲:轉!星空、大地便翻滾起來,成了無邊無際的漩渦,盧敖的笑聲狂放不羈、響徹夜空、迴腸盪氣,伴著遙遠的狼嚎和貓頭鷹的哀鳴,驚擾了胡人的睡夢,打斷了奴隸的哭泣。「怎麼樣,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你下去!」盧敖笑著,一撒手,田鳶就看不見他了,同時,大地的黑色弧線冉冉升起,孤獨的草原向他懷裡撞來,落地前的一瞬間,盧敖像鷹一樣俯衝下來,將他提入雲宵。他縱聲大笑,拖著田鳶向東飛去。陰山上春光乍現,溝澗里散布著稀疏的綠葉,山坡上飄著一片片粉紅的雲,那是剛剛綻放的桃花和杏花。盧敖來到這裡流連忘返,田鳶心裡念叨著:「弄玉,弄玉,耐心等等啊,我找來的醫生有點淘氣。」盧敖指著空中的一隻鷹對田鳶說:「看,空氣對於它來說,像水一樣稠。」這句話使田鳶暫時拋開了城堡里那些翹首以待的人們。他按盧敖的指點閉上眼,仔細聽風聲,在一團茫然的白光中他失去了依託,北方春天的狂風,把他颳得搖搖擺擺。睜開眼時他的雙腳已經離開地面。他在參差不齊的岩石上跳著,非常輕盈,山風把他往前送、往上托,他像游泳一樣划著手、蹬著腿,空氣像水一樣流過他的肢體,這時他已完全在空中。「換個地方吧。」盧敖飛過來把他揪到懸崖上,把他的腳擱在一塊石頭上,讓他勾住石頭,身體來回蕩。松枝盪到他臉上,黃綠色的穗子被深綠色的葉子托著,那麼長,那麼潔凈,那麼可愛,他摘它們,可它們跟他一樣是活的,還很不老實地晃著腦袋,他笑著把嫩嫩的松果摘下來,擠出它的汁液,在空中聞它。風很大,他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有時他快要撞到岩壁上了,就張開雙臂撐住。「往——遠——處——跳——」盧敖的聲音隨風飄來。遙遠的山谷里有一片嫩綠色,吸引了田鳶。他把松子吞下去,朝石壁一蹬,身體便彈射了出去,他感覺背上有一個看不見的、巨大的滑翔機。他像老鷹一樣滑下去,胸腹部感到了空氣的阻力。他還難以上升,體重還在作祟,他盡量地延長在空中的時間——在水一樣稠的空氣中揮舞雙臂。但他仍然無可奈何地下落著,那嫩綠色的樹梢離他越來越近了,能看見黝黑的枝條了。飛翔是一種脆弱的潛能,在剛剛發現這種潛能時過早落地,會在一瞬間恢復日常經驗,以後除了做夢再也別想飛起來。還好,風把田鳶托起來了,這隻風箏晃晃悠悠到了樹梢。「這是一顆什麼樹?」他想,「為什麼別的樹還是灰色的,它的葉子就這麼綠了。」它的綠,與松樹的綠不同,它是很嫩、很亮的綠色,還有點透明,透過枝葉他看見老樹皮,經過一個冬天的消沉,樹皮黝黑、縱裂,與嫩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心形的葉子,薄得像紗,柔得像水。綠色的花序上點綴著白色的小花瓣。田鳶繞著它們轉,抓它們,它們掙扎得挺有勁。忽然一陣狂風襲來,所有的枝條、葉片、小白花紛紛狂舞,葉片像蝴蝶似的翻飛,十分鮮活,幾乎會說話。誰有過這種經歷,一定會相信萬物有靈。田鳶任風把自己從一顆樹捎到另一顆樹,在樹和岩壁之間鑽來鑽去,在樹冠上趴著,撥弄綠葉——啊,好一床涼絲絲、蓬鬆松的席子。當他忘記划手蹬腿時身體也留在空中,現在他已經不依賴氣流了。他驚喜地發現,一個意念就能讓自己飛出去,樹影、岩壁、灌木、天空……這一切飛快地掠過視野,幻化成斑斕的漩渦,撲面而來的是不同的清香。他輕靈得像風、自在得像魚、高興得發狂、感動得想哭。他和盧敖用腳勾著峭壁上的青松,身體橫在空中聊天,時不時俯身摘一顆嫩松子吃,他們的頭髮隨風亂舞。盧敖說自己不僅是醫生而且是方士,但不是守著煉丹爐、搖著芭蕉扇研究長生不老術的那種。他說煉丹有兩種,一種是用爐子煉,一種是用心煉,他用心煉。他說連想都不要去想長生不老,欲求長生,反致速死,龜鶴、松柏不追求長生,只是按照自然的法則生存而已,人們不明白這個道理時,就從丹砂提煉水銀,再把水銀還原成丹砂,儘管九轉還丹,壽命卻不見長,因為丹砂本來就不是自然賦予人體的營養。他說沒有點石成金術,方士煉出的黃燦燦的東西不是真正的黃金而是毒藥。他說他那些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是偶然露出的,比如小時候沉到溪流里,發現自己呼吸自如。依他看飛行是田鳶與生俱來的能力,只不過以前不知道。他談到季節對潛能的干擾,他說春天喚醒潛能而冬天抑制它。想起田雨幾年前丟魂也是在春光燦爛的時節、山上的桃花也剛剛盛開,田鳶覺得盧敖的話有點道理。盧敖談到自己落網的經過:冬天裡,他是匈奴人的常客,只不過是不受歡迎的、偷偷摸摸的,他被陰山上的婁煩人盯上了,被一床氈子從頭蒙到腳,被一根鐵條插進了琵琶骨。田鳶問他為什麼對匈奴人這麼感興趣,他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