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鳶(6)
「與其在這兒發獃,倒不如回去讀點書。」他了解了孔氏的祖先,一個幾乎可以說是私生子的人,一個連自己的父親葬在哪兒都不知道的人,童年像他一樣卑賤,在小木匠為小姐製作遊船的年齡,人家卻在發奮地閱讀古今的書簡;成年以後,在分裂成棋盤狀的國土上跋涉,忙於教誨國君,上百里的奔波只為了隻言片語,一句話就可以道破人性的真偽。一個漆園小吏,出生在盛產孔雀毛、娃娃魚、大河蚌、光明砂、銅和鐵的國度,耳濡目染的是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這些浪漫的形象,於是他寫書,在漆樹下、在陋室中、在一堆草鞋中寫,瓦罐里熬的是借來的穀子,但是他讓人和魚對話,讓河與海交談,他的智慧令許黻慚愧,就是這樣一個人,差點做了丞相,有人請他做,他只覺得丞相是國王養的祭牲,就沒去做……當許黻仔細思量這些人時,發現他們屬於兩類人——一類深入塵世,一類遠離塵世。他喜歡後者,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把前者的故事讀完,因為若姜激勵他當國王。總而言之,理性的生活給予他生趣,使他走出小木匠的狹隘天地。如果若姜還在身邊,他肯定是做不到的。若姜的離去,看來不再是悲劇,反而把他從青春的荒唐中徹底拯救了出來。一個信使寅夜而來,打擾了許黻的苦修:「你是若姜的哥哥嗎?」聽到這個魂牽夢縈的名字,許黻心顫地回頭,看見了一個黑衣人,他頭上掛著露水,面孔年輕而憂鬱。許黻穩住心神說:「找錯門了。這是門客的院子。」對方已經從他的表情中認準了人,遞過一隻木魚說:「找的就是你。」許黻拆開木魚上的線,把它分成兩片,看見中間夾著一束白縑,聞到了若姜的香味。信使說:「十天以後,來取回信的也是我。」然後離開了。他的眼神中,有一個信使不該有的東西,許黻再三琢磨,明白了:這是深深的羨慕。於是他知道這是世界上第三個為若姜而迷惘的男人。在後來的十二年中,該信使總是在約定的夜晚找到許黻。十二年後,許黻把信集中起來,裝滿了一個衣箱,裡面原來裝著二十多套衣服。出身貴族的若姜,向鶯兒學會了民間的「喜帕騙術」,在新婚之夜用雞心、絲帕矇混過關,四十天以後再吃催吐葯。但這瞞不了醫生,他是扁鵲的徒孫的徒孫的徒孫,十七歲成名,為了飛黃騰達來到丞相府。當他為九夫人號脈的時候,那享譽千古的醫術就註定要失傳,他本人就再也休想在醫學殿堂中留下英名了。九夫人過門僅僅四十天,脈相表明胎兒已經三個月大,醫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他不忍心殺死自己做夢也想不到有多美的女人,於是他對丞相說:恭喜,九夫人有喜了。那些日子,九夫人非常想吃肉,總是忘了晨吐,醫生低聲提醒她:「你應該吃點梅子,你應該吐。」對九夫人「早產」兩個月的事,扁鵲的傳人向丞相解釋:是癱瘓和擔憂引起了早產。九夫人險些因骨盆狹小送命,醫生止住了她的大出血,但沒能根治產後遺尿,在餘生中,她每天十幾次被抱到恭桶上,這些事許黻都不知道。醫生在餘生中的追求就是使九夫人腎有所主、水有所藏,他託了好多好多人找傳說中一種紅色的靈芝草,但始終沒有消息。在十二年裡,他以祖傳的冷靜、文雅、乖巧、剋制、善解人意來愛九夫人,毫無希望,卻掌握著心痛的自我療法,還有意無意地向她傳授。他從來沒有把話挑明,他心平氣和地與她討論養生之道,讓她把注意力轉到自己的腎、脾、胃、肝、經絡、氣血……除了心和腿之外的一切生命結構上,聊以消磨時光。有時候聊完了,從她手裡悄悄接過一封信。若姜在信中告訴許黻,這是個男孩,生下來有十四個方寸的金子重,她這麼瘦的媽媽,好像麻雀生了一隻小雞。他叫「田鳶」,名是她取的,實際上還在孩子出生前,她就取好了這個名。因為,他的孕育和一隻木鳶多少有點瓜葛。信中通常是一個笑著的若姜,淚水也不會滴在縑帛上。但有一次她忍不住寫道:「忘掉你昨日在街頭看見的那個人!那個人前呼後擁,坐在金鸞鈴的馬車裡一動不動,身邊有一個健壯的婢女抱著襁褓,前往別人的宗廟。你看見了她,但不能接近她,你想看一眼那孩子,馬車卻飛馳而過。知道嗎,那個人也看見了你,擔心你被馬撞傷,或被衛兵的長戟碰傷!行了,行了,那個人是行屍走肉,你不要反覆回想這一幕。永遠、永遠地和另一個人相守——活在你回憶中的那個人,真實的那個人!」出嫁第二年的冬天,一個夢境促使若姜連夜、冒雪找到了許黻當差的鹽所,但她找到的是一把鐵鎖,許黻正好去四公子的稷下學社喝酒了。等她再一次想他想得發狂的時候,許黻已成了把守狩獵場的小官。那又是一個冬天,鶯兒駕著馬車,若姜在車裡縮成一團,頭上戴著棉罩,只露出眼睛,那恰好是她身上永遠不變的東西,它們也在靜悄悄地辨認許黻,在記不清多少日子的離別後,他又成了需要重新熟悉的一個人,他的鹿眼睛有助於喚醒她的記憶,但當他們坐在同一張床上時,卻無法產生激情,因為鶯兒在北風中守著。過了半個時辰,若姜叫鶯兒把她背到廁所去,又過了好半天,她們回來了,若姜也該回府了。若姜也曾寫信把許黻邀到丞相府,許黻不知道她尿頻的事,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去了。他們倆規規矩矩坐在堂屋,被婢女、公子、奶娘們打擾著。在許黻的記憶中,那一次,若姜的臉是最陌生的,少女時代蒙在臉上的美麗霧氣消失殆盡了。他還不太明白,這是丞相的九夫人、醫生的病人,一個每天喝三罐葯湯、按時針灸、床底下擺著恭桶、床頭案邊都有拉鈴的可憐生靈。他漸漸習慣於在深夜呼喚若姜,習慣於枕頭下面壓著魯國禮服,習慣於懷抱虛無來挽留越來越久遠的良辰美景,它在多年前的一個月中是真實的。他們見面越來越少,儘管丞相府離狩獵場只有幾里地。許黻想: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