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都(12)
「是生漆和犀牛皮做的棺材,抬回去慢慢開。」第三墓室也有石門,裡面有一張六尺見方的石床。床上地上撒滿銅葉,胡亥說當初掛著帳子,帳子腐爛了,銅葉就落下來。奇怪的事來了:床上一男一女,肌膚完整,連頭髮和指甲蓋都像剛死一樣,不過身上的衣服已經變成了黑塵。胡亥用劍輕輕一碰,他們的肉崩開了。胡亥笑:「這才叫長生不老呢。」他從死人嘴裡、鼻孔里、耳朵眼裡、屁眼裡拔金玉,抹一抹揣兜里。看見弄玉不動,他說:「挑呀,每樣東西學問都大著呢。」可是弄玉已經不想呆下去了。氣味實在難聞。胡亥繞了一圈,用腳踹地上那些爛東西,突然從中滾出一個沉甸甸的玩意兒,他一聽聲就知道有名堂,揀起來一看,是巴掌大的玉獅子。他嚷道:「姐姐快看,有這東西,今天沒白來。」晚上在帳篷里,胡亥把盜來的寶貝鋪開,隨她挑。她不動彈,胡亥就把死人戴過的鐲子往她手腕上套,弄玉把鐲子擼下來,胡亥又往她手上套,兩人拉拉扯扯,笑了,胡亥突然扔開鐲子,捉住她的手和胳膊狂吻起來,弄玉甩手,胡亥又抱住她,按倒她,邊吻邊說:「姐姐,姐姐,你是我的好姐姐呀。」弄玉搖頭躲他的嘴唇,他找弄玉的嘴唇一直找到地上,吻到了一顆冰涼的玉屁塞。弄玉掙脫出來,退到門口,使勁用袖子擦嘴。胡亥慢悠悠地站起來,猛一腳把玉獅子踢飛了,又一腳把托古董的布掀了起來,又一腳把案子掀翻了,然後,他原地團團轉,看見什麼踢什麼,連靴子也踢飛了。發完瘋之後,他氣喘吁吁地說:「你擦什麼,我就那麼臟?」弄玉一轉身衝出了門。過了好半天,胡亥感覺不對頭,衝到門口問士兵:「公主呢?」士兵說:「騎馬遛彎去了。」胡亥一腳把那士兵踹彎了腰:「還不追!公主跑了!」他對著黑暗傷心欲絕地嗥叫:「我怎麼忘了你會騎馬!」胡亥往咸陽方向追去,弄玉在黑暗中悶頭亂跑,正好和他背道而馳。天亮時她見到一條大河,停了下來。胡亥的金牙在她腦海中晃來晃去,胡亥的喋喋不休讓她的耳根不得清靜。為了把胡亥轟走,她強迫自己想田鳶,但是田鳶變得很模糊,鬥不過更近的胡亥。她索性把倆人一塊想:「為什麼我讓田鳶碰,不讓胡亥碰?因為田鳶的臉比他乾淨,田鳶的牙比他白。為什麼我又記不住田鳶的模樣呢?因為他老是不來看我。」她趴在馬背上,困極了,沒注意到一個人牽著馬向她走來。「小姐,怎麼啦?」她驚醒了。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在笑,露出完美的牙齒,他戴著貴族的冠,穿著整潔的絲衣,長得也很乾凈。他好像很面熟,弄玉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比弄玉高一頭,身材很勻稱,渾身沒有一丁點苦難的痕迹,臉上乾淨得讓男兒們羞愧,他有羚羊般溫柔的眼睛,含著不惹人討厭的一點輕浮。他是《詩經》里振振公子復活。「小姐是本地人嗎?」他問。弄玉搖搖頭。「你家住哪兒?為什麼一個人跑到荒郊野外來?」弄玉看著他,不說話。「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弄玉聽出了他的咸陽口音,開口道:「你也不是本地人吧?」他說他老家在雲陽,河對岸的城市叫膚施,這條河叫無定河。這些名稱讓弄玉覺得很美。他們一起過橋、進城,漫不經心地說說話。他對膚施這座古城很熟悉,是個好嚮導,他講話,想聽時能聽明白,不想聽也不至於吵得頭疼。在一座深宅大院門口,他停下來,弄玉以為這院子也是有來歷的,就看著他的臉,等他說。他說:「這是我家。進去坐坐?」弄玉確實累了,確實想找個地方坐一坐,甚至躺一躺。進門后,公子立刻安排人伺候她洗漱休息,一句廢話也不再說了,他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大院,士兵、僕役穿流不息。弄玉知道蒙恬駐紮在上郡,這個人,不知是將軍的門客,還是將軍的親戚。不管怎麼樣,她打算明天回咸陽,接著爬她的通天塔去。黃昏,弄玉倚著白色的欄杆數水池裡的金魚,院里飄起了古錚的聲音,旋律就像隱身人在信中說過的那樣。她循著聲音繞過一道道迴廊、一間間屋子,找到了彈奏它的隱身人。這時候天黑了,隱身人就著一支庭燎,專心地撥弄琴弦,好像春秋的幽靈。火苗僅僅照亮他的半邊身子和臉。弄玉忽然明白了,在哪裡見過他——十四歲那年,她曾夢見一個高大、白凈、面孔親善的男人壓在她身上,他的撫慰,有時是使她舒適到極點的氣流,他的面孔,有時化為篆書的「羊」字——這個人,就在眼前。琴聲終止時,隱身人招手讓弄玉進去,一點客氣也沒有,好像他們從小就相識。隱身人手把手教她彈錚,說:「你的手指頭真美。」他的也一樣。那是從來沒做過一件粗活、只用來翻閱書簡和彈奏音樂的手,是在金玉寶石的呵護下長成的手。他的親切呢喃,能讓每一個女人忘記時間。就連弄玉這麼一個成天研究時間的聰明女人,也忘了跟他認識才不到一天。她不知道在這兒呆了多少天。他們倆白天郊遊,晚上回來再練琴,自始至終沒問過對方是誰。有一件事,像是預料之中、又像是有意期待的,終於發生了。隱身人從背後輕輕摟住了弄玉,她不驚訝,只是問: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