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嗣音(1)
她回到後宮,背著身使喚宮女打水來。她洗掉淚痕,把臉久久地貼在熱面巾上,看隱身人的笑臉。「這不是什麼隱身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我沒有做夢,我已經失去了貞操!」回想初潮來臨那年,在夢中佔有她的也許是這個人,但是這樣的夢無論做多少次,她的身體依然完整,如今,這個真實的人給她留下了無法癒合的傷痕。她躺在床上,漸漸被夜色淹沒,窗口掠過的黑影讓她心驚,想到這是樓下,田鳶已經不會來,她又鬆了一口氣。夜裡她迷迷糊糊地翻身,伸手找隱身人的胸脯,只碰到冰涼的床沿。孔雀叼著楓葉落在窗台上,她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她知道咸陽的隱身人不是上郡的隱身人,但她寧肯相信他們之間有某種感應。她光腳撲過去,搶過楓葉,看見四個字:「你在何處?」那孩子氣的筆跡,她認得,那是田鳶破天荒的來信。她在背面寫道:「別管我。」轉念一想不妥,又找一塊絹寫上:「我很好。在宮裡。最近不出門。」孔雀叼著絹飛走時,一個宮女正好端著洗臉水進來,她問弄玉:「半道上掉下來怎麼辦?」弄玉淡淡一笑:「掉下來,它會追上去叼住。」用熱面巾敷眼睛時,她忽然意識到:田鳶從來沒讓她流過淚。她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假如還能回到田鳶身邊,也要等她把這些眼淚流完,也要等她忘掉膚施啊……膚施!……誰能給她琴聲和庭燎之光?誰來讚歎她的美麗?誰的手是那樣善解人意而輕柔?誰與她一次次縱情歡樂?她倒在床上,淚如泉湧。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去見田鳶了。我不會忘記膚施了。直到我被淚水淹沒、被心痛折磨得斷氣為止。她飽含著淚水質問自己:弄玉啊!你為什麼說隱身人只是一具完美的軀體!不,我不可能再見到隱身人了。世界太大了!相比之下膚施太小了!蒙恬家的琴房太小了!小得我們意識不到離別是無法挽回的。弄玉!她在心裡咆哮著:你為什麼說那些日子是**放蕩?那是幸福!淚水又滾滾而來。人生多麼漫長啊,幾天的幸福,難道在一念之間成為無休無止的悲哀嗎?她就這麼昏昏沉沉地躺下了,一動不動,有時能看見屋樑,有時被淚水糊住眼睛,有時做夢,有時醒來。她看不見飯菜反覆端上來、撤下去,看不見宦官們忙忙碌碌、太醫出來進去,看不見宮女們交頭接耳,看不見天黑又天亮,看不見胡亥進屋來。胡亥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才往旁邊看了一眼。「對不起,姐姐。」胡亥的聲音柔情似水。弄玉不再看他,也不說話。他把弄玉的手放回被子里,又嘟噥:「我沒想到會傷害你,姐姐,我再也不欺負你了。」弄玉滿腦子都是隱身人,「……假如我在河邊不理他,不跟他走,又當如何?……但是我怎麼會不理他,怎麼會不跟他走?難道他不是我夢見過的人嗎?他是他是,他就是!上天怎麼會讓每個人這麼幸運,見到自己夢中的人?哪怕一生中只見一次……」胡亥像小狗似的守在她床頭,困了,就趴在她腳下打個盹,醫生來了,就接過湯藥親手喂她,弄玉說了不怨他,他也不走。弄玉只能轉過身,把淚水強咽下去,還得穩住肩膀別晃。「如果我還能見到他,」她暗暗發誓,「就算他是一具死屍,我也要和他埋在一起!」咸陽的隱身人真的來信了:假如孔雀找不到你,我就當你死了,假如孔雀再也不來找你,你就當我死了。弄玉對心中的隱身人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日日夜夜祭奠你!古往今來的愛情詩篇紛至沓來,成了她心中的祭辭,她從沒像今天這樣理解這些詩句的含義:「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可悲的是,她和隱身人,真的誰也找不到誰;「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弄玉面對後宮魚池裡的月影,體會到了古人的無奈;「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皙皙。」多麼美好的憧憬,多麼渺茫的願望。她贈給隱身人的句子,也源源不斷地創造出來,被孔雀帶往彷彿和彼岸一樣遙遠的地方。她比過去更迷戀孔雀傳書,也比過去更加沒有勇氣去見那個肯定會破壞她心中的幻影的真人,她只是焦灼地等待著他虛擬的撫慰,她發出了這樣的呼喚: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為乎夙夜!胡亥幾乎天天來,見過孔雀,弄玉捂住信說她在寫家信,胡亥根本懶得看一眼。他領著弄玉到處尋開心,只是不再往古墓里鑽了。弄玉見到了宮廷畫師烈裔,參觀了他的微型畫和千百張後宮麗人肖像。在胡亥的慫恿下,弄玉坐下來讓烈裔畫了一張像,說實在的,畫得很美,但弄玉覺得不像自己。胡亥對這張畫愛不釋手,弄玉就大大方方送給了他。有一天他們前呼後擁前往上林苑狩獵,在渭水岸邊胡亥說起林光宮裡有一面銅鏡,能知過去未來,弄玉喜形於色,勒住馬頭說:「別打獵了,快帶我去照鏡子!」胡亥有些為難,那是父皇的機密,連公子、公主們都不讓看的,皇帝怎麼能讓公子們知道將來誰是太子呢?那管銅鏡的韓終是個倔疙瘩,好幾位公子都求過他,他寧死也不念咒語,他知道念了咒語要是被皇帝知道了一準比死還難受。胡亥東拉西扯岔開了鏡子的話題,弄玉就不再答理他了。過渭水大橋時,胡亥終於忍不住發令:「上子午嶺!」這才討得了弄玉的一個笑臉。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