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鐲子
謝安心裡憋著股火,馬騎的飛快,到了小九門的時候,門才開不久。
門口掃地的夥計見他進來,趕忙彎腰喊了句三爺。謝安沒理,隨手把馬鞭扔過去,冷著一張臉噔噔噔上了二樓。木質樓梯快要被踩得散架子,他手背在身後,背影平白無故添了幾分煞氣。
夥計都習慣了他喜怒無常的樣子,沒人敢出聲往他頭上添火,一個個老實幹著手裡頭的事。
臨安城雖不大,但是五臟俱全。裡頭賭坊大大小小不少,小九門是其中最具規模的一家。丑時過半打烊,辰時過半營業,一日算下來,經手的銀子數額過千兩。
謝安十歲不到就混跡於此,最初時乾的是端茶倒水的活兒,後來個子長起來了,也能撐得住凶煞的氣勢了,就被提拔做了打手。再過幾年,他腦子活絡,籠絡住了一幫老主顧,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成了副管事。兩年前,管事得急病死了,順理成章的,謝安就成了小九門的一把手。
可以說,除了從未在人前露過臉的幕後老闆,謝安在這一條街,就是頭兒。
干這種生意的,手裡難免沾染過一些污穢事,他在這裡待了十幾年,自小到大,名聲從來都不好。最初時是迫於生計,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後來日子好過了,楊氏也勸過他早日脫身,謝安卻不肯了。
人都說這地方危險,可也沒人否認它來錢的快。在這樣的名利場混久了,再要離開,想要過那道心裡的坎兒就難了。謝安性子執拗,又野慣了,楊氏再怎麼勸,他都沒往心裡去過。
謝安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日子過的是自己的,他管那麼多做什麼。
那些來小九門的人,贏錢的管他叫財神爺,輸的傾家蕩產的就視他做瘟神,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對於此,謝安從未在意,他每日招搖在街上晃,恨他的人那麼多,沒見過一個敢真站出來與他對面理論的。他眼睛一眯,便就沒了人敢頂著他的火兒往上湊。
再者,賭坊本就是開門迎客的地方,自己想要踏入這個門,又不是他謝安拽著脖領子扯進來的。輸了贏了,與他何干。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一路上,不住有人彎身與他行禮,謝安目不斜視走過,心裡竟隱隱有幾分痛快。家裡那丫頭片子對他好心當成驢肝肺,可到了外面,有的是人小心翼翼巴結著他……真是不識抬舉。
旁邊架子上放著盆蘭花,橘紅色開的正盛。
謝安路過時順手揪下來,攆在指頭間狠狠搓了搓,想著那會兒琬宜跟他說過的話,鼻子里哼了哼,「話不投機……爺肯跟你有話兒便就不錯了。還投機,投什麼機,丫頭片子……」
春東從裡頭出來,手裡拿著個紅盒子。瞧見他靠在欄杆上對著朵花搓圓捏扁的樣子,愣了下,接著便笑著打招呼,「哥,來這麼早。」
謝安淡淡點頭,把手裡的碎屑撲掉,瞅他一眼,「手裡拿著什麼?」
「鐲子啊。」見謝安眼裡有興味兒,春東賊眉鼠眼拉著他倒門後面,打開給他看,「紅翡翠,瞧這水頭多好,金貴著。」
謝安扯扯嘴角看他,「屁,你懂什麼水頭不水頭的。」
春東不嫌他掃興,猶自樂著,把盒子收起后寶貝地揣進兜里,「我是不懂,翠翹懂就行。反正給她買的,這不昨個兒沒去看她嗎,生氣了,跟我鬧呢,得買點東西哄一哄才好。」
翠翹是珠翠樓的當紅,據說姿容艷麗非凡,能歌善舞,是春東的老相好。翠翹剛出來時就是春東買的,那時候她什麼都不明白,也不會看金主的貴賤,盡心儘力地伺候,兩人一拍即合。雖說幾年過去各自都混出了番名頭,但卻一直藕斷絲連著,見面依舊郎情妾意。
對此,謝安半點領會不了。他揚了揚下巴,問春東,「你怎麼就那麼喜歡她?」
春東笑的意味深長,「哥,你沒體會過女人的好處,自然不明白,兄弟理解。什麼叫身嬌體軟,鶯歌燕啼,什麼叫十指纖纖,柔情蜜意……跟你說也不明白。」
謝安「嗤」了一聲,回想起琬宜給他斟茶時的樣子,雪白柔胰,發尾輕柔帶著淡淡香味……他按了按額角,諷他,「我看你才是不懂。一個歌妓,有什麼好,哪抵得上個平凡良家姑娘。」
春東摸摸鼻子,「哥你竟講笑話,良家姑娘,哪個看的上咱們。」
謝安動作一頓,猛地偏頭瞧他,春東被看的心裡發毛,鼓著勇氣又問一句,「就算真有看上你的,也沒見你稀罕啊?你數數,因著折騰,你被退了多少親事。以前那個趙家姑娘,還有李家姑娘……前幾天還有個張家姑娘?」
謝安似笑非笑看他一會,腳猛地踹他小腿上,臉子撂下來,「趕緊麻溜兒給爺滾。」
春東被嚇了一跳,趔趄下,趕忙護住懷裡的盒子,往樓下跑。剛過拐角,又被謝安叫住,他猶疑一下,問,「你那什麼紅翡翠,哪兒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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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房裡的炕沿上,謝安對著燭火看著他手裡的小盒子,覺得自己有點蠢。他當時許是鬼迷心竅了,要不為什麼腦子一熱花了三十兩銀子買了這麼個東西。
光亮下,翡翠裡頭光華流轉,有些刺眼。謝安看了半晌,隨手扔在一邊,按按眼角,嘟囔了句,「什麼破玩意兒,又貴又丑,晃得爺眼睛發花。」
安靜待了一會,他心裡煩,蹬掉了靴子躺在炕上,雙腿交疊。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外面傳來潑水的聲音,嘩啦一下,把他忽的驚醒。謝安坐起身,緩一會神,耷拉著鞋往外頭走。
推開門,冷風灌進來,他穿著薄衣裳,手伸到頸後面摸摸脖子。琬宜站在他對門的門口,正抱著個盆子,溫言笑著同楊氏說話。聲音細細碎碎的,被風刮的支離破碎,謝安聽不清。
不多會,楊氏轉了身,謝安心裡一驚,趕緊退後一步帶上門,避開她的視線。等重新被屋子裡的溫暖包裹,他才意識到,他又沒做虧心事,躲什麼?
舌頭舔過齒后,謝安瞟一眼躺在桌面上發光的紅鐲子,指尖搓了搓,過去揣進袖子里。
他靠著牆,閉眼想著,得了吧,跟個女人置什麼氣,爺們兒一點,大不了出點血送點東西就是了。況且他酒後失態在先,總是理虧的。
再等了會,正房的燈滅了,謝安瞧了眼,再次出了門。他往對面一看,西偏房的燈也滅了,屋子裡靜悄悄的,想必是睡了。
摸了摸袖子里的鐲子,謝安腳踏出去,輕輕拍了拍琬宜的門。
裡頭很快有了回應,一如既往的溫婉嗓音,聽的人心裡頭暢快,「來啦。」
謝安叉著一條腿站著,手指拂過唇瓣,忽的想起來早上時候春東對女人的形容,「鶯歌燕啼」。這四個字,想想就覺得聒噪,還不如說叫「春風拂面」。
琬宜起身下了地,旁邊拿了件外衣披上,摸索著往外頭走。她手摸上門口的木鎖,邊開著邊問了句,「姨母怎麼這麼晚來了,落了什麼東西了嗎?」
謝安忽然心情好起來,聽著那聲「吱呀」,勾起一邊唇角。
「不是姨母。」他頓了頓,出言調笑,「我是你謝安哥哥。」
琬宜後背一凜,想再合上門退回去,卻已來不及。門口那人大喇喇插一隻腳進來,抱著臂,下巴微揚,「怎的,不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