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大家顯得極其興奮。方以智大碗喝酒,將碗摔在地上,敞胸露腹來到街上,邊走邊慷慨悲歌,旁若無人,惹得一街老小驚奇地張望。方孔炤望著兒子這等不顧體面招搖過市,想下樓去阻攔,卻被眾鄉紳攔住,笑說你老子不行了,讓兒子輩們去吧,青年人有青年人的脾氣,不平則鳴,這也是正常的。方以智高叫:「鄉親們以我等為狂生,我等亦謂天下狂生也。」夜悄悄地降臨白鹿山莊。方維儀站在清風閣翹首以盼,不見父子倆回來,心裡非常焦急。晚飯後,方其義、方子躍弟妹倆在練習描摹。方維儀挑了挑燈花,坐在燈前發愣。忽然她想綉點什麼,便去找繡花樣子翻檢著,花花草草她已綉倦了,只想找點什麼新鮮的物事。突然一對鴛鴦戲水圖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眉頭跳了一下,彷彿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痛。細瞧著,這綉樣兒真惹人疼,她腦海里不時地現出水中鴛鴦的嬉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空中蝴蝶翩翩起舞的情景。她決計綉這對鴛鴦,像是帶著一種朦朧的憧憬,一種無法彌補的缺憾,又似乎是隱隱約約的些微傷感,反正,她喜歡這對鴛鴦。方子躍走過來,望著姑姑專註的神情,怪怪地:「二姑,你在綉鴛鴦?」方維儀像是被人窺見了秘密似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她竭力鎮靜自己,朝侄女兒盯了一眼:「死妮子,我為什麼不能綉對鴛鴦?」方子躍:「我原以為二姑對世上一切有情物都心如死灰了,今天可讓我有了新發現。」方維儀望著漸漸豐滿成熟的侄女兒,知她已經開竅情理,就無話可遮,便先入為主地:「死妮子,等我綉好了這對鴛鴦,就給你做紅蓋頭,我巴不得早一天把你嫁出去,就省得我操心了。」「姑姑要死了。」方子躍紅了臉連忙跑開了。這時,方其義慢慢走過來,望著二姑紅著眼圈說:「十多年了,我們都長大了。二姑瞧您頭上都有了白髮了。」方維儀瞧瞧鏡子,才發現鬢角已悄悄變白,她淡淡一笑:「歲月不饒人,可沒想到,我都要老了。」話剛說完,方孔炤喝得有些醉意酗酗,被人用轎子送了回來。方維儀連忙下樓扶他去鹿湖歇息。方維儀知道,弟弟這一陣子非常消沉,在家憋悶得慌,朝中形勢日益險惡,要命的是東林黨人漸漸散了。方孔炤躺到床上,心裡卻有些難過,他是今天才知道在下江成立了一個復社,取代了東林黨人的位置,不免無限失落。方維儀問:「看見智兒在街上了嗎?」方孔炤瓮聲瓮氣地:「聽說他和周歧、孫臨、方文參加了復社。」方維儀心裡不禁咯噔了一下。夜已經很深了,方維儀久久不能入睡,心裡又添了一塊心痛,復社是個文人團體,政治傾向性極強,再被朝廷查處,可不得了。她擔心他在外面惹禍,準備讓長根去將他找回來。方子躍匆匆上樓,對方維儀說:「姑姑,您瞧,我哥他們就在對面山上。」方維儀順著指向,看見山上燃起了一堆篝火,微微林濤中,傳來若歌若哭聲,綿長不絕。方子躍輕輕地:「我哥他們幾個人常在山上哭叫。」山林里,方以智和周歧、孫臨、方文已經喝得爛醉。火苗燃得正旺,方以智的眼睛有些發鬆,他喃喃地:「天地五行,惟火獨尊,萬物生以火,死以火,動皆火之所為。」眾人大悟,圍著火舞蹈。五清風閣。方維儀坐在椅子上,做出了一個與方以智長談的姿勢,方以智小心翼翼地坐在對面。方維儀:「智兒,你年齡也不小了,姑姑給你說了門親事。」方以智顯得有些慌亂:「給我娶親?這事還得跟父親商量。」方維儀:「這事我已跟你父親商量過了。」方以智:「姑姑,我還想讀書做學問呢。」方維儀不動聲色地:「俗話說,紅袖添香夜讀書嘛。」方以智:「姑姑,你是不是想變個法兒找個人來管著我?」方維儀:「是的,你就象一匹脫韁的野馬,讓我頭痛。」方以智:「那,是誰家的女孩?」方維儀:「福建建寧道按察副使潘映履的女兒。潘先生不也參加了你們復社了嗎?」方以智站起來,顯得有些得意:「那我們可是翁婿同志了。姑姑,那女孩長得漂亮嗎?」方維儀正色地:「不漂亮,我特地找個丑的,但卻是異常厲害。」方以智不迭叫苦:「我的媽也,姑姑,你饒了我吧。」方維儀:「怎麼,你不願意?」方以智:「不敢。」他道了謝,灰著臉回到自己房內,只覺得萬念俱灰。躺在床上,眼前又不禁出現那歌妓周穎侯的身影,那可真是眉裁翠羽,肌勝羊脂,眸凝秋水,雨意雲情。上次為光斗公的事,本打算到了北京,抽空去尋她。誰知到了北京,才知東林黨人遭受滅頂之罪,也就沒了找她的那份閑心了。心情不寧,方以智悄悄走出莊子,信步朝山上走來。初夏的浮山,叢巒疊翠,白白的霧氣迷漫在山谷里。路旁是千年羅漢松,蒼勁古樸,盤根錯節。愈往上走,林子愈密。山上奇峰突起,岩洞星羅棋布,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無崖不樹,無徑不竹,無石不苔,無洞不花。走了一段山路,隱隱約約聽見了遠處流泉飛瀑聲,尋聲轉過一道山坎,便見一瀑布現在眼前,瓊珠碎玉,整散繽紛。方以智此時頓覺塵襟洗盡,一身輕快,如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