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轉移(2)
可是我卻萬萬沒有想到,第二條引起人們震動的新聞竟然出在我身上。到了外文樓以後,我沒有再挨揍。大概我天生就是一個不識抬舉的傢伙,一個有著花崗岩腦袋瓜死不改悔的傢伙。雖然經過了煉獄的鍛煉,我並沒有低頭認罪。有一天,解放軍派來「支左」的常駐東語系的一個大概是營長的軍官,大名叫趙良山(此人後來聽說已經故去),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問我一個問題。我當時心裡非常火,非常失望。我想,解放軍水平總應該是高的,現在看來也不盡然。我粗聲粗氣地說道:「我的全部日記已經都被抄來了。一定會放在外文樓某一間屋子裡。你派一個人去查一查那一天的日記。最多只用五分鐘,問題就可以全部弄明白了。」萬沒有想到,這一下子又捅了馬蜂窩。他勃然變色,說我態度極端惡劣。他現在是太上皇。我哪裡還敢吭氣兒呢?晚飯以後,回到牢房。原先反聶的一位女教員,率領著幾個人,手裡拿著紅紅綠綠的大標語,把小屋牆上貼滿。原來一片白色,非常單調寡味。現在增添了大紅大綠,頓覺斗室生光,一片勃勃的生機。標語內容,沒有什麼創新,仍然是「季羨林要翻天,就打倒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等等,等等。「司空見慣渾無事」,這些東西已經對於我的神經不能產生任何作用了。我夜裡照睡不誤,等候著暴風雨的來臨。果然,「革命家」們第二天就開始行動了。首先由東語系的「紅衛兵」—現在恐怕是兩派的都有了—押解著我,走向東語系學生住的四十樓。我自己又像一個被發配的囚犯,俯首貼耳,只能看到地上,踉蹌前進。舊劇中,囚犯是允許抬頭的。我這個新社會的囚犯卻沒有這個特權。既來之則安之,由它去吧。我原來並不知道把我押向何方。走近四十摟,憑我的本能,我恍然大悟。此時隱隱約約地看到樓外貼滿了大字報和大標語,內容不外是那一套。我猜想—因為我不能看—,不過是「打倒老保翻天的季羨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此外再加上造謠、誣衊、人身攻擊。從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聽到的也不過是那些東西。我頓時明白了:我現在成了「翻天」的代表人物。我被卡住脖子,擰住胳臂,推推搡搡,押進樓去,先走過一樓樓道。樓道本來很狹,現在又擠滿了學生。我耳朵里聽的是口號,頭上,身上,挨的是拳頭。我一個人也看不到,彷彿騰雲駕霧一般,我飛上了二樓。同在一樓一樣,從樓道這一頭,走(按語法來講,應該是被動式)到那一頭。仍然是震天的口號聲。在嘈雜混亂中,我又走(同前)上了三樓。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新花樣,心裡頗有點不滿足,覺得太單調,不夠味。「儀式」完了以後,我又被押解著回到了外文樓。後來聽說,這叫做「樓內游斗」。這是不是東語系學生的發明創造?如果是的話,將來有朝一日編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史》時,應該著重提上一筆,說不定還要另立專章的。至於我自己,我是經過了大風大浪的人。身體上,精神上,都沒有受到什麼痛苦,只覺得有點「好玩」而已。事情當然不能就這樣結束。看來那位趙營長下定了決心,連夜召開會議,制訂了鬥爭方案。第二天,剛吃過早飯,立即有學生來找我,到一間教研室里去批鬥。這次准我抬頭了,看到的是一個教研室的成員,加上個別的學生。我已擺好了架子坐噴氣式。然而有人卻推給我一把椅子。我大驚失色,我現在已經成了法門寺的賈桂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想這個批鬥會,還能批出什麼,又斗出什麼呢?我覺得十分平淡寡味。我於是把兩個耳朵都關閉了起來,「任憑風浪打,穩坐釣魚船。」朦朧中,聽到一聲:「把季羨林押出去!」我知道,這一齣戲算是結束了。我正準備回自己的牢房,又有人來把我拉到另一個教研室去,「行禮如儀」。然後是第三個教研室,第四個教研室。我沒有記錄,也無法統計。估計是每一個教研室都批鬥一次。東語系十幾個教研室,共批鬥了十幾次。接著來的是學生。我不知道,東語系學生共有多少個班。每班批鬥一次(也許有的班是聯合批鬥),我記不清楚,加起來,總有二十來次。以每次批鬥一個小時計算,共有三十來個小時。我看有的班「偷工減料」,質量大有問題。實際上怕用不了這樣多的時間。反正在三四天以內,我比出去「走穴」的人還要忙。這個班剛批完,下一個班接著干。每天批鬥**場,只給我留出了吃飯的時間。可謂緊張之至了。對我產生了什麼結果呢?除了感覺到有點疲倦之外,「虱子多了不癢」,我「被批鬥的積極性」反而調動起來了。我愛上了這種批鬥。我覺得非常開心。你那裡「義正詞嚴」,我這裡關上耳朵,鎮定養神,我反而是「以逸待勞」了。世間事真是複雜的。我以「態度惡劣」始,又以「態度惡劣」終。第一個「惡劣」救了我的命,第二個「惡劣」養了我的神。當時的真假革命家們,大概是萬萬想不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