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純情,不受時空的限制
吳宓日記,記錄了他與陳寅恪先生討論《紅樓夢》的談話。陳先生認為:「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也。又次之,則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這一段文字,轉引自劉夢溪先生大作《學術思想與人物》(頁130~131),誠堪謂「非常異議可怪之論」(何休〈公羊春秋解詁序〉),卻真的是微言大義。竊以為陳先生注意到了湯氏鑄造的愛情,已經超越了人的性格的個人特質,杜麗娘夢中所邂逅的柳夢梅,乃是杜麗娘心中的理想情人。〈尋夢〉與〈叫畫〉,是一次又一次肯定其追求與尋索;而〈驚夢〉與〈幽媾〉,則是一次又一次肯定其完美的結合,以及理想的實現。整本《牡丹亭》是一場未醒的大夢,因此,純情的理想,不會因為有具體的人物,而受時空的限制。這一夢中未醒的「情」,系「情」的理想型,遂是最純真的。自其次以下,每降一級,即多一層具體的時空制約,遂是特殊的,不再是普世的「情」了。若陳寅恪先生確實掌握了湯顯祖的想法,則毋怪《牡丹亭》的一生一旦兩位主角,大多單獨出場;即使兩人同場時,也是有主有從,頗少生旦完全平等,一句一句有來有往的對手戲。這次台北的演出,俞玖林及沈豐英,各自由汪世瑜先生與張繼青女士二位老師傳授,也輪流在其主唱的部分,發揮唱功身段。竊以為,湯顯祖理想的「純情」,不宜有時空限制,於是一個角色的單獨表演,遂是不含雜質的陳述。當然,生旦同台時的身段與**,則是傳達交融的情愫,又是配合純情的陳述了。惟有純美最能表達純情。白先勇先生堅決主張選拔青年演員擔綱,是著重「青春」二字。此中緣由,一方面是為了崑曲藝術,由已有大成就的大師,傳授青年一代,庶幾繼薪傳火,得以持續不斷;另一方面,竊以為不少宗教都以童男少女奉獻神祇,或者白先勇先生也有以童真獻祭純情為「神聖禮儀」之構想?如果由此途徑思考,這次青春版《牡丹亭》,似乎可以刪去有關李全諸節,將全劇濃縮於生旦二角的部分,則於湯氏純情的宗旨,能有所集中。郢書燕說,質之先勇,以為當否?同時,青春版連續三場,經此刪節,可以兩場演畢主要的幾齣,於劇場及觀眾,均較易措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