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舞台及服裝,均有其創新之處(1)
這次演出,兩位主角均十分努力,十個月的訓練,能有如此成績,已經不易。在台北兩輪,第二輪的演出又勝於第一輪,由此可知,俞、沉二位都在仔細揣摩,力求超越自己。中國諺語:「師父帶進門,修行靠自身。」有汪、張二位名師教導,自屬新進者的幸運;我尤盼俞、沉二位潛心努力,庶幾一場比一場好。崑劇的劇本與導演,誠然都是創作,演員在身段、唱腔與表情,其闡釋之處,也是創作。好演員即是能夠不斷揣摩體會,將人生智能,融入演技。以《牡丹亭》為例,若以拙見揣度:全劇只是杜麗娘一人的「情」,由懷春的春思,升華為全心投注的純情;柳夢梅其實只是杜麗娘投射寄情之人。兩個角色陳述的均在純情—身心交融的純情。竊盼俞、沉二位能於此處多所體會,庶幾一個「情」字發動作可歌唱的泉源。青春版的舞台及服裝設計,均有其創新之處。顏色淡雅,以簡潔取勝,給予演員完全的空間,是其最可取之處。花神的長幡及百花的衣服,均呈現楚文化圖像的風味;甚至柳夢梅長袖翩翩,上下飛舞的舞姿,也有楚風。設計者及舞蹈指導,或可能取擷楚文化的靈感?另一方面,杜麗娘復活成婚,全台以大紅色為主調,既呈現中國文化婚禮吉慶的顏色,也隱喻歡會的落紅遍地,日下鮮明的象徵。青春版的背景音樂,時時以大提琴吟唱〈遊園〉的【皂羅袍】等諸曲牌,崑曲以笛聲為主,大提琴的旋律,居然不顯突兀,這也是可喜之處!以純美表現純情,似乎與現實世界相距遙遠,而不少觀眾能經此「純情」的洗濯,消融了現實世界的不安與躁鬱,則藝術之為用,正在其直指人的心靈深處,以純情的永恆化解了短暫的愛憎。陳寅恪另有一詩贈吳宓:「等是閻浮夢裡身,夢中談夢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縣黃車更有人。世外文章歸自媚,燈前啼笑已成塵。**絮語知何意,付與勞生一愴神。」這首詩也是為了二人討論《紅樓夢》而作。大觀園中是一夢,《牡丹亭》下也是一夢,我們在夢外論夢,也不過是夢中談夢,夢裡尋夢。夢耶?真耶?何嘗不是又一番夢話!五月里在國家劇院觀賞青春版《牡丹亭》,看完戲,我忍不住為蘇崑的年輕演員鼓掌、大聲叫好。是男女主角俞玖林和沈豐英全身心的投入,賦予湯顯祖古奧幽淡文詞以活潑新鮮的血肉。四百年前「為情復生」的傳奇劇,在此果真復活在觀眾眼前,贏得滿堂采聲。這也令我憶及上世紀六○年代末,義大利電影導演柴弗瑞利所拍的《殉情記》。他開創莎劇先例,選用極年輕的演員,飾演羅密歐與茱麗葉。青春年華的男女主角,以直截了當的熱情血性,一下子就顛覆了長久以來莎劇文雅又沉悶的表演模式,帶予觀者以嶄新感受。青春版《牡丹亭》引起的諸多報導評論中,或也有老戲迷認為年輕演員尚欠火候。但一論火候,往往就退回到舊時觀劇的記憶比較上去,而非當下臨場的鮮美經驗了。在我看,經名師汪世瑜和張繼青大力琢磨的俞玖林和沈豐英,以他們在舞台展現的光芒,已不只是可期待的明日之星,而是名副其實的今日之星。一路護持這次青春版《牡丹亭》從策畫、選角、拜師以至成功開演的老友白先勇,曾歡喜感嘆道:「就像一朵絕美的牡丹花,在好風吹拂下,看它綻放盛開……」但他也擔憂:「如何才能使這朵牡丹長開、不雕呢?」心懷復興崑劇使命的先勇,真有「唯恐深夜花落去,猶持燈燭照紅妝」的情懷。對於崑劇的承傳絕續,相信許多人也有同樣的「牡丹情結」罷。「情根一點是無生債」,湯顯祖藉小生唱詞,唱出了人生受情困的負累;也從「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的生命大疑中,湯顯祖撰寫出杜麗娘因夢而亡、死而復生的傳奇。舞台上,固然可以表現如花美眷、團圓美景,是中國人漫長文學戲劇傳統中,始終指向夢的一端。但「情在」即「情債」,歡愉下藏著幾許滄桑悲酸。《牡丹亭》四百年來,曾引動多少善感者,聽出了湯顯祖的弦外之音。諸如在清代曹雪芹所撰《紅樓夢》情節中,一日林黛玉在園中散步,忽聽見隔牆伶工練唱《牡丹亭遊園》中【皂羅袍】一段:「原來涔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黛玉聆聲不由駐足,心想:原來戲曲中也有好的。至於聽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句,不由痴倒,蹲坐於太湖石畔,心中生起無比哀感。在世間,誰為情種?花團錦簇的《牡丹亭》舞台,其實是代代更換、榮謝的。文學至於民國近代,又有白先勇寫《台北人?遊園驚夢》。小說描述冠蓋雲集的華堂宴會中,昔日崑劇名旦藍田玉,歷經時空變遷,於晚宴中以錢夫人身分,應邀清唱《牡丹亭?驚夢》一折。然而就在張口間,她忽而神魂飛馳,憶及生命中僅有的片段激情,便喑啞、唱不出聲來了。這啞,倒比有聲更傳遞出對「情不知從何而起」、湯顯祖式的「天問」罷。作為戲劇,湯顯祖撰寫《牡丹亭》成就了中國人的一面明鏡。「沒揣菱花,偷人半面」,《牡丹亭》照鑒了中國人骨子裡「重情、太過執情」的性格真相。這便是何以一出古老神話式戲曲,於今又博得觀眾激動、甚至為之淚下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