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舞台及服裝，均有其創新之處(2)

劇中於情愛纏綿里，唱出「情根一點是無生債」警句，就像在繁華盛景里，忽聽得荒山遠寺傳來鐘聲。湯顯祖寫此句，令人想起他生平的方外好友—明代高僧達觀和尚。達觀和尚一生持誦的「盧舍那佛偈」，似在佛法空性的觀照下，為湯顯祖的「無生」和「情債」遙遙下了批註。偈語如下：假借四大以為身，心本無生因境有；前念若無心亦無；罪福如幻起還滅。要償還人間情債，如《紅樓夢》結尾，但於撲面茫茫雪花中，見披大紅斗篷的出家寶玉人影，匆匆四拜，消失於雪地—「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是曹雪芹歸彼大荒的解決方案。對湯顯祖而言，就要選擇「生可以死，死而再生」的不斷輪迴了。「情債」，仍然是「情在」。只要護持得好，牡丹來年還當盛開。年初青春版《牡丹亭》演出前籌畫如火如荼間，先勇托我為〈拾畫〉一折，繪製舞台用的杜麗娘寫真畫作。我於是依劇本唱詞，畫就「如觀音、如地仙、如月中嫦娥，卻實是杜麗娘」的一卷畫軸。回頭想：這杜麗娘寫真身影，其實也還就是觀音。情債，亦得善用人情來紓解。若於情中得智能覺照，從中起大慈悲，則於生生世世輪迴中亦無礙了。僅以此文贈為崑曲一往情深的好友—先勇和曼儂。我沒資格做戲迷，但有好戲來也總要看一兩場才感到過癮。以前在報上看到《牡丹亭》全本在紐約上演的消息，不覺心有戚戚焉，一方面遺憾自己未能躬逢其盛；另一方面也感到好奇：觀眾，特別是洋人，怎麼受得了一個禮拜連看六場的辛苦，聽同樣的曲調，看節奏那麼慢的表演。這次由白先勇大力推動的青春版《牡丹亭》來台首演，我一早就買了票，但還是不想連跑三天，乃選擇了五月一日至二日在周末只演兩天的節目。後來才發覺我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年輕的演員在第二輪表演才克服了上場的緊張，而有更佳的表現。我看的三場全院滿座，有很多年輕的觀眾，而且觀眾的反應十分熱烈，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成功的演出。對於青春版的表演，行家還是有一些批評。經過一年的調教，張繼青和汪世瑜分別把絕藝傳給沈豐英和俞玖林，已經似模似樣，但無論唱做，還是差了幾分火候，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記得去年看《西園記》，汪世瑜一出場，就把前面演同一角色他的傳人陶鐵斧比了下去，這次好在沒有得比較，對一般觀眾來說，也就不會太在意了。而白先勇強調的是唯美和浪漫，我覺得他是走了一個正確的方向。要唯美和浪漫，那就必須精心挑選和培養下一代，視覺上的享受足可以補償聽覺上的不完美。我舉一個實例就可以說明。有一年梅葆玖到香港來表演，就唱功來說他已經完全成熟，幾乎可以直追梅蘭芳。但第二天報紙刊出香港藝壇聞人黃沾的批評，說不明白為什麼要看一個大胖男人穿一身女裝在舞台上晃來晃去。黃沾向來口無遮攔，他的外行批評也無損於梅葆玖的藝術成就；然而我還是不免要問一個問題，為什麼在台灣，京戲吸引不到年輕觀眾？較年輕的觀眾像我已差不多七十歲。但崑曲卻吸引了很多年輕人，原因似乎是，崑曲比較像歌唱，有些故事在文學課上聽過；但更重要的是，崑曲唯美浪漫，擺脫了京戲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一類傳統意識型態的陳腔濫調，而克服了時間的障礙，變成了對現在的年輕人有吸引力的東西。第一場的精華無疑還是在經常貼演的〈驚夢〉和〈尋夢〉兩折。雖說是數百年前文人的語言，但在想象中情思**的露骨表達，放在當時封閉社會的脈絡中，那種性感和挑逗的力量絕不是現在人所可以想象於萬一的。而中國女孩的美感勝在氣質，也不是現代西方那種徹底外露、絕無餘蘊的美感所可以比擬。傳統中國戲曲喜歡用插科打諢的方式把過分嚴肅的氣氛加以沖淡，京戲里有梅派〈春香鬧學〉一出，單獨演出時在心理上很難和《牡丹亭》關連在一起，黃梅調梁祝上學也有類似場景。第一場在〈寫真〉之後，結束於〈離魂〉，留下無限想象的空間。第二場〈冥判〉吸納了〈鍾馗嫁妹〉的橋段，小鬼的翻騰和疊羅漢加上噴火絕技，讓舞台顯得多采多姿，不那麼單調。第二場的精華無疑在白先勇所強調的，視域由杜麗娘轉移到柳夢梅，陰陽互濟，由美麗的舞蹈展示出想象中美滿愛情體現的全貌。新竹的精華版演到杜麗娘復活的期盼為止，其實是一個完美的句點。第三場乃完全回到人間，這些折據說以前沒有留下可以演出的劇本，也沒有貼演過。表面上看劇情十分戲劇化，從頭到尾絕無冷場。輕禮法重情義的女婿遇上了冥頑不化的岳丈，被吊打得幾乎死於非命。還好考上了狀元，幾經周折，最後終於賴皇帝老子的庇佑，得到大團圓的結局，讓大家稱心滿意而散。首先我要指出的是，湯顯祖並沒有反儒的企圖。論者早已指出他受到王門後學泰州派羅近溪、李卓吾的影響，這是儒門內部反對儒學僵固要求自我轉化的一種努力。但過分強**欲解放，也不免引起另一批儒者的憂慮，劉蕺山和他的弟子黃梨洲就批評泰州派的情識而肆，也不是沒有他們的道理。再由另一個角度來看，湯顯祖的唯美浪漫也不是徹底的，和《紅樓夢》相比，就可以清楚地看得出來。賈寶玉生自天地之逸氣，現行本的結尾在他娶妻生子、考取功名之後，就飄然遠引，與楔子首尾呼應，有相當的一貫性。但《牡丹亭》結尾卻又回到了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的老路，雖可以讓一般觀眾心滿意足，卻不免令人留下一種悵然若有所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