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氏莊園》一(4)
陳太太自然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叫喊得像挨了刀子的豬。南來福的五爺牟宗騰比較痛快,翠翠跪在他面前還沒起身,他已經奔出了堂屋,高聲吆喝自己的王太太和十四歲的兒子牟財:「快快,去日新堂。」走了幾步,又回身對翠翠說:「老六那裡我去告訴他,你快轉回去伺候你家奶奶吧。」牟宗騰這個人總是大大咧咧,他有自己的毛病,卻從來不掩藏。他喜歡女人,喜歡京劇,喜歡張羅事情,也喜歡讓別人感激他,常常給下人幾個小錢,然後美滋滋地聽下人對他說一些奉承話。太太王氏就說他缺肝少肺,心裡從來不擱事。其實王太太也屬於心裡不擱事的人,似乎活得很明白,從來不多管五爺的事情,由著他去折騰,南來福內的大小事情,她自己去料理,並不依靠五爺。實際上,她就成了南來福的當家人。忙不過來的事情,也就丟開了。她自己就說過:「有多少本事,掙多少銀子,我們就這能耐,也別抽筋剔骨的去強求了。」老六牟宗天是牟宗騰的弟弟,白白凈凈,性情溫和,有些女人面相。老六的太太劉氏,小巧玲瓏,倒是一個挺有心機的女人,已經幾次催促六爺,早一些跟五爺分家。王太太那邊也看出來了,就跟五爺商量,說六弟媳有能耐,就讓她單獨撐門面,我們也少操了那份心。牟宗騰隨和了王太太,打算今年麥收后,就跟牟宗天各立門戶,免得讓弟媳劉太太總是當回事兒擱在心裡。南來福的一對兄弟,就一起去了日新堂,後面跟著王太太和劉太太,還有兩家的少爺牟財和牟寶。日新堂的少爺樓內已經很混亂了,牟金的屍體從炕上抬到堂屋正中,那裡布置了靈堂,哭聲響成一片。聲音最大的是牟金的母親魯太太,她撕肝裂肺地哭喊:「兒喲,我的命咋這麼苦呀——」她的命的確不能算好,老爺幾年前撒手而去的時候,她也這麼哭過,但那時候她心裡還有兒子壓倉,母以子貴,她頭頂的那片天,依然是燦爛的。沒想到兒子剛進了三十歲,就撇下了兩個年幼的子女,還有他沒有享用幾年的少奶奶姜振幗,隨父親去了。父子兩人都是被肺結核病帶走的。女人們的哭聲唱腔般抑揚頓挫,而那唱詞似乎是早已準備好了的。姜振幗卻沒有哭,她似乎忘了哭泣,獃獃地看著身子還溫熱的男人。外面依舊飄著細雨,地上起了水泡泡。一時間,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沒有關係,她的眼睛盯住了水面上漂浮的水泡泡,破了一個,又破了一個……她很有耐心地一個個數著。日新堂的賬房先生、馬夫、老媽子、伙夫、油坊磨坊以及耕田的長工,三四十個下人,在六十歲的大管家易同林的帶領下,站在少爺樓前的雨地里一動不動,等待主人吩咐事情。按照常規,首先要打發下人趕往牟氏莊園以外的親戚家報喪,最遠的地方就是姜振幗的娘家黃縣,騎了快馬也要走小半夜,需要及早出發。丫環翠翠回來了,也站在門口等候著。姜振幗的目光才從外面的水泡泡上移開,來看眼前的每一張臉。牟宗升和牟宗昊遲遲沒來,千頭萬緒的事情等著人來定奪,而魯太太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已經哭得昏天黑地,滿臉是鼻涕和淚水,鼻子和眼睛都分不出輪廓了。姜振幗跪在那裡想,婆婆是不能依靠了,婆婆就是不哭得像狗屎一樣,也是指望不上的,——她腸子沒幾道彎彎呀。姜振幗對魯太太看得最透徹,剛嫁過來的時候,夜裡就曾對牟金說,你娘就喜歡吃醋,喜歡猜疑,那心眼兒狹窄得穿不過一根針。這比喻很貼切。這一刻,姜振幗已經把日新堂所有的擔子擱在自己肩上了。眼下亂糟糟的局面,讓她心裡焦急,火氣攻心,就有些頭昏目眩。她想起自我療救的好辦法,就偷偷地掀起了自己的旗袍,用尖尖的、長長的小拇指甲,狠狠地在粉嫩的大腿上劃了一下,立即就有蚯蚓狀的血紅,洇出了白細光滑的皮膚。她麻木的神經又恢復了清醒。站在她身後的牟銀,把她腿上的那條印痕收進眼中,心裡知道少奶奶正堅挺著,跟命運較著勁兒。大管家易同林把翠翠拉到一邊,問翠翠,老爺們都通報了嗎?翠翠點頭,她的眼泡泡腫成了兩個小燈籠,這情景讓人感到死去的不是少爺,而是她的爹了。易管家又問,老爺們都在家?翠翠揉揉兩個眼泡,正要回答,就看到牟宗昊匆忙走來了,後面跟著胖太太陳氏,她的腰帶還鬆鬆垮垮的沒紮緊,兩個屁股蛋子左一扭右一扭的,人剛進門,就張開了大嘴號啕起來了。牟宗昊和陳太太進屋子,李太太就從一隻寬大的絲綢衣袖下面,露出了被淚水浸泡的臉,朝站在牆角的丫環小六努了努嘴。小六心領意會,轉身出了屋子,回月新堂向老爺牟宗升通報去了。姜振幗瞅見李太太的神態,再看小六跑向門外一抖一抖的身影,什麼都明白了。二叔呀二叔,你還是我們的親叔叔哩,沒想到這個節骨眼上,你開始顯擺了,晾曬我們孤兒寡母。這樣想著,姜振幗的淚水就源源不斷流下來,臉上的胭脂很快被沖刷出兩道溝溝。她的哭泣是無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