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衛軍》第二十五章(3)
今晚我不想說長征多艱苦,戰鬥多殘酷,今後有時間。我只告訴你我們班這八個同志現在在哪裡。
在哪裡呢?在從瀘定橋到六盤山的一萬多里路上埋著,他們一個一個都犧牲了。
最先去的叫王玉文,湖南人,他精力過人,能連續幾天不睡覺,走路打個盹還能撐半天。
他在瀘定橋南端架線時,被敵人從對面打來的迫擊炮彈擊中,埋葬在營盤山一棵松樹下面。
第二個犧牲的叫老曹,名字忘記了,他是去夾金山的途中,在一個叫化林坪的地方遭敵人阻擊犧牲的。
徐西林長眠在一座看起來並不高的雪山——沙窩山上,他搶了我的線拐子先上去,我到山頂時見他和幾個人圍著火堆取暖,叫不應,過去一碰就倒了。
我們用雪和冰塊埋了他。出了毛兒蓋便進了草地,又倒下我們兩個同志。
閩西人齊冬生喝了沼澤里的水,水有毒,他喝了就拉肚子,一直拉死。
劉文才護著我過草地,我背的三個線拐子被他奪去兩個。那天一陣大雨下過,我噗哧一聲陷進泥水裡,一掙扎,大半個身子陷下去了。
我抓住一把草正撲騰,多虧劉文才離我近,把我拽上來,拉著我繼續走。
還叮囑我,伢子,陷進潭裡千萬莫慌,趕快躺倒身子打滾,這是前衛營傳授的經驗。
正說著他就一頭栽倒了。他和齊冬生都沒有埋,死掉的其他同志也都沒有埋,用什麼埋?
哪裡有土!後續部隊不用嚮導,沿著一具具屍體走,就能找到宿營地。
長征最後一場硬仗是攻打天險臘子口,老戰士周大光犧牲了,他是在搶修電話線時被流彈擊中的。
這時是1935年9月中旬,自安順場參加紅軍至今剛四個月,全班八個老同志死掉了七個,只剩下班長蔡石了。
這期間團里幾次為我們補充人員,補充進來的同志也有犧牲,犧牲了再補。
班長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瘦,身上的線拐子一天比一天多。過雪山以前我就發現,他時常用線拐子抵住右肋部,眉頭緊皺,頭上冒汗珠,經常整夜睡不著,但一有任務總是一馬當先。
過草地的那三天,每當我餓倒下的時候,蔡石總能找出點食物救急。開始是一小把青稞,以後是幾小塊肉乾,再後來是一小把野韭菜花。
雖說都是一點點,但每次都給我奪回了命。到了哈達鋪,部隊進行整編,補充給養,我以為大苦大難過去了,誰知蔡石班長沒能離開哈達鋪。
回回出發都是蔡班長叫醒我,這次是我叫他,沒叫醒,一摸,人涼透了。
以後我想,蔡班長是累死的,餓死的,病死的,他常用線拐子抵住的那個地方叫肝區。
你是醫生,你該知道……亞敏終於聽完了他憋在心裡十幾年的話,他積攢了十幾年的淚水也終於破閘而出。
他無遮無攔地慟哭,直哭得八根白蠟聞聲起舞,熱淚漣漣。她那顆19歲的芳心被震撼了。
以她當時的年齡,對戰爭的感受還是虛幻的,多是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式的詠嘆。對敵人的印象是昆明上空的日本飛機,腦子裡的沙場英雄是李廣、霍去病、張自忠。
而眼前這個已經成為她丈夫的孔武男人,不僅親歷了長征、抗戰和解放戰爭,而且能一口氣說出死在他身邊的八個有名有姓的紅軍戰士,僅此一點就使她震顫不已,她的潸潸清淚也無法自抑地融到男人的混濁淚水裡。
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擁抱了這個男人,說了些連自己也沒聽懂的寬慰話,那男人的哭聲漸斷漸續,身子也像哭累了的孩子一樣綿軟下來。
但她很快就發現,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興奮,就像一個負了傷的戰士,剛剛包紮了傷口,聚集了彈藥,又躍出塹壕追擊殘敵一樣。
她被他摟緊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摟緊,他的兩隻手忙亂地但卻是目標明確地做著該做的事情,離她很近的兩隻淚痕未褪的眼裡,燃燒著一種嚇人的渴望……那天晚上是酒精浸泡著大悲大喜。
賀遠達擁著身下的亞敏,又一次折回他的記憶……他感覺他又在攀登那座看似不高卻終年積雪的沙窩山,漫山的白雪向他敞開著,明晃晃的反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奮力向上爬,空氣少,透不過氣,他用刺刀在雪坡上挖著踏腳孔,一步一喘,一步一停,颳起了好大的風啊,直颳得雪柱傾倒,玉粉飛揚……他感覺他又在跋涉草地,草地一望無際,開滿了野韭菜花,綠茸茸的水草全泡在水裡,「路」也在水裡。
他如履薄冰樣地小心抬腳、小心踏下,最終還是陷進水潭不能自拔,越掙扎陷得越深……驟然間下起大雨,雨夾著冰雹,油布、樹棚、油紙傘都不頂用了,走不能走,躲無處躲。
他耳邊炸雷般地響起瑞金人劉文才、閩西人齊冬生的呻吟、呼喊和喘息,他伸展開四肢匍匐在草地上,又大叫著挺直身子與暴風雨抗爭……終於,他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轟然倒下……賀小羽跟著哥哥來到湖心亭。
湖心亭坐落在湖心的一個小島,古樸而玲瓏。島上遍是古柳,柳絲綿長,婀娜拂地,看得小羽心煩意亂。
而溫潤的湖風送來的滿湖荷花香氣,也難以沖淡她一肚子的火藥味兒。
肖大戎今天要回來,她打算今晚跟他攤牌。她恨恨地問哥哥,你到底要幹什麼?
「離婚的事情你不能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我回來幹什麼!」
「我是說能不能考慮不離?」
「你跟卓芳復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