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五
那個晚上我們徹夜不眠,杯子里的茶早已冷卻,而小客廳里的燈光卻依然溫暖。我們都坐在地毯上,靠著沙發,相隔之近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可安心娓娓道來的聲音,又彷彿非常非常的空靈和遙遠。
也許我並沒有真正愛上安心,也許我對她已經愛得太深,當她說出與她相愛的另一個男人時,我沒有失望,沒有反感,我在內心裡冷靜地接受並端詳了這個陌生的男人。
他名叫張鐵軍,歲數比我大,在兩年半前他愛上安心的時候就已經二十七歲。他畢業於著名的雲南大學,是學新聞的,畢業後分到了雲南廣屏市的市委宣傳部,在新聞處當幹事。他的老家就在廣屏。他的父親是廣屏師專的校長,母親是廣屏市婦聯的秘書長。雖說婦聯在性質上屬於社會團體,但在中國,應該算是一個官方機構,婦聯的秘書長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政界人物。而他爸爸任職的廣屏師專,由省里和廣屏合辦,是廣屏僅有的三所國家承認的大專院校之一。因此可以說,張家在廣屏,算得上是個顯赫之家。
張鐵軍自己,也不是一般人物。他和電台、電視台,和報社的人都熟得很。這年頭新聞單位也可划入「權力機關」一類,他們擁有「監督權」和「話語權」,可以隨時隨地對某個單位和某個個人進行新聞干預。市委宣傳部的新聞處,就是管他們的,所以能沒權么?在廣屏,張鐵軍幹什麼事都挺方便。
這樣一個有背景、有權勢、有學歷,……按安心的說法,也有能力的青年,愛上了從偏遠山區清綿來的女孩安心。
安心在上中學的時候參加了保山地區體校的跆拳道運動隊,曾代表保山參加了全省的跆拳道錦標賽,為地區拿過一枚品勢賽的金牌。並且因為這個特長,早上了一年大學,在她十七歲那年通過全國統一高考之後,被廣屏師專體育系搶先接收。她和張鐵軍相識是因為鐵軍的父親重病住院,那時正值安心在廣屏師專的最後一個寒假,學校里的學生會組織沒有離校的學生輪班陪護,她在病床前認識了這位校長的公子。在所有陪護的學生中,讓鐵軍的母親最為滿意的,就是安心。關於這一點我絕對深信不疑,安心確實是個很會伺候人的女孩兒。或許是鐵軍的母親第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勤快、樸實而且美貌的女生,在鐵軍父親病危之後,她就請求學生會安排安心固定陪護。整整二十天,安心吃住都在醫院,和鐵軍母子一道,為這位老校長送了終。喪事剛剛辦完,喜事接踵而來,鐵軍和安心正式確定了戀愛的關係。鐵軍對安心原本就有意,但還是託了母親的大媒,由母親正式出面撮合。雖然學校明文規定學生不準談戀愛,但繼任的校領導都是鐵軍父親的老部下,對這一段金玉良緣,私下裡都很支持。只是閃了一大幫像我現在一樣為安心害著相思病的愚蠢的男生。誰都沒有想到這位全校最出眾的女孩兒,這麼快就名花有主了,而且還是個誰都惹不起的主家兒。
這位張鐵軍長得是個什麼樣子?他漂亮嗎?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之一。這當然出於一種非常正常的心理。因為人人都會控制不住自己某一時刻的低級幼稚,譬如喜歡和情故做出種種對比,喜歡以己之長攻彼之短並以此為快。好在安心倒很坦率,對張鐵軍的評價直言不諱:「他不漂亮,一般人。」雖然她如此說,但我仍想知道得更詳細:「他有多高?」我問的時候故意東張西望,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像是有口無心隨便問的,安心笑了,「比你矮半頭呢。」她說:「而且挺胖的。」
好,我心裡稍稍好受了一些,在想象中把這位張鐵軍歸納為一個矮矮的胖墩兒。後來我在安心那裡見到過他的照片,那是與安心的一張合影。不知道是不是攝影師把他照得太好了,比我惡意的想象要好得多,很正派的樣子,國家幹部式的表情和氣質,配以款式過時的西服,總體感覺還比較忠厚。
可安心和他在一起太顯小了,在我看來他們倆一點兒都不般配。
我問安心:「你真愛他嗎?」這是我最希望她說真話也最怕她說真話的一個提問。對這個提問安心很長時間都沒做過正面的回答。從世俗的眼光看,張鐵軍這樣的家庭,對安心這種從邊遠山區走出來的女孩子來說,是一個理想的歸宿。在現實的生活中,能這樣一步到位地進入大城市中的主流社會也就夠了。至於愛情,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那種一見鍾情的愛都是短暫的,短暫的東西都不免虛無,不去追求也罷。
這個夜晚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不僅因為安心以非同尋常的信任,向我講訴了她和別人的愛情,而且,正是這個傾心交談的夜晚,把我對這個女孩兒的暗戀從幻想推向了現實。與安心促膝而坐的記憶是非常溫暖的,很多細節我至今歷歷在目。當天色將將透亮,窗戶上有了薄薄一層霧狀的晨光時,我輕輕地吻了安心。我吻了她的手,她沒有躲閃,也沒有回應。
我問:「你真愛他嗎?」
她默不作聲。
在度過了這個不眠之夜以後,我和安心的關係,似乎有了某種微妙的轉折。互相傾訴自己的過去,能很快使彼此心心相印。我又恢復了中斷一時的會計課程,以便每天用車往返接送安心。我們之間越來越無話不談,話題越來越無邊無際。我也向她講述了我從上中學開始就層出不窮的羅曼史,那些跟我好過的女孩兒在我印象中大都早已面目不清,但我一律把她們描繪成或傳統或新潮的絕世美人,各有羞花閉月之韻。我惟獨沒提鍾寧,我還沒有下定決心把我和鍾寧的關係和盤托出。
我們的話題更多的,還是關於那位張鐵軍。我當然希望更透徹地了解他究竟是何等人——他很有才華嗎?脾氣好嗎?對女人忠誠嗎?用我的話就是:花不花?還有他的母親,那位本身也是領導幹部的校長遺孀,是一個和藹可親、很好相處的長輩嗎?
安心並不隱瞞她對鐵軍的評價:他有能力,在單位里很受器重;在社會上也頗吃得開;人很誠實、內向,喜怒哀樂都不掛在臉上。安心覺得男人就該如此,男人就應該是成熟和深藏不露的。在她的描述中,這位張鐵軍似乎滿身上下都堆砌著優點和男性的魁力。他有沒有缺點呢?我發現我真正感興趣的其實是他的缺點。「缺點嘛,也有,沒有缺點還叫人嗎。」安心說:「他有點小心眼、心胸狹窄、氣量不大。當然,有些事是我做得不對,也不能怪他。」
我問:「你那麼不能容忍男人的氣量狹窄?」
她答:「那也不一定,那要看是什麼事了。」
我問:「你最不能容忍什麼事兒?」
她想了想,答:「撒謊,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男人撒謊。」
我不再問下去,這時我的臉上已經有點發熱,我甚至疑心安心對我和鍾寧的關係早已洞悉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