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第八十三章(1)
傑德堡行動組「莫里斯」美國:萊斯里?斯魯特,戰略情報局法國:讓?R?拉圖爾博士,法蘭西國內軍英國:空軍二等兵艾拉?N?湯普森,英國皇家空軍帕米拉從這份傑德堡空投的絕密名單上看到了斯魯特的姓名,就立刻決定去找他。她正急切地盼望得到一點兒維克多?亨利的消息。隨著時光的消逝,她想著自己複信拒絕了維克多的求婚,越來越感到痛苦。自從那封信寄出以後,她一直沒收到迴音。一片沉寂。她找了一個公務上的理由到彌爾敦府去——倫敦以北大約六十英裡外傑德堡人員接受訓練的那座堂皇的宅邱——第二天開了一輛吉普車疾駛出市區,往那兒去了。在彌爾敦府,她迅速辦完了公務。人家告訴她,萊斯里·斯魯特出去進行野外演習了。她留了一張便條給他,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當她悶悶不樂地走回吉普車去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喚了一聲:「是帕米拉嗎?」不是向她打招呼,是一聲猶疑不決的叫喚。她回過身。只看見一個頭髮剪得很短、蓄著濃密下垂的金黃色口髭的人,骯髒的褐黃色軍服上沒有任何標誌;這是一個完全變了樣的萊斯里?斯魯特,就算是他本人的話。「你好!是萊斯里嗎?」那兩撇鬍子伸展開,斯魯特咧開嘴露出了從前那種淡淡的笑容。他走上前來和她握手。「我猜我大概變了點兒樣。你上彌爾敦府到底幹什麼來啦,帕姆?有時間喝一杯嗎?」「不喝啦,謝謝。我得開車走四十英里路呢。我的吉普車就在那邊停車場上。」「是勃納-沃克夫人了嗎?」「噢,不是,他在印度飛行時摔了下來,現在還沒復原。我這會兒就上斯通福去,就是他在庫姆山的宅子。」她好奇地抬起臉來瞥了他一眼。「那麼你是傑德堡的人員嗎?」他的臉嚴肅起來。「你對這事怎麼也知道?」「親愛的,我就在航空部里安排把你們空投下的那個科內工作。」他哈哈笑了起來,一陣粗率、熱誠的大笑。「你可以呆多少時間?咱們在哪兒坐下談談。基督在上,瞧見一個熟人真太高興啦。是的,我是一個傑德。」就帕米拉說來,這多少是一個機會。「維克多?亨利提到過,說你在戰略情報局的一個部門裡工作。」「噢,是的。這些日子常常見到那位將軍嗎?」「我偶爾收到他一封信。不過新近一封信也沒收到。」「可是帕米拉,他在這兒呀。」「在這兒?在英國嗎?」「當然啦。這你不知道嗎?他已經上這兒來了不少時候啦。」「真的嗎!咱們到那面那個百合花池子邊上去,是不是可以避開點兒風呢?我瞧見有一張長石凳。咱們可以聊上幾分鐘。」斯魯特記得很清楚,亨利在莫斯科時,帕米拉那麼急切地想上那兒去。她現在這樣若無其事,似乎是故意做出來的;他猜這消息大概使她異常震驚。他們漫步走到那張長凳那兒,在池子邊上坐下。太陽正從樹木後面落下;青蛙在池畔呱呱叫著。帕米拉果然因為心頭的這一震驚而說不出話來了。斯魯特一個人說了下去。他唾沫四濺地講著。有好幾個月,他都沒有一個人可以交談。這當兒,帕米拉坐在那兒聽著他說,兩隻嚴肅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告訴帕姆,他加入戰略情報局,因為他知道德國人屠殺猶太人——這件事一個月一個月越來越為大家所知道,證明他根本不是一個偏執狂的病人——而國務院的冷漠無能通得他發瘋。這個激烈的行動改變了他的生活。他很驚訝地發現,大多數人全像他自己一樣滿懷恐懼。他在跳傘時做得並不比隨便哪個別人差,比有些人還要好一點兒。他說,他童年的時候厭惡暴力,暴徒們看出了這一點,於是欺負他,使他老感到怯生生的,越來越厲害,終於成為一種擺脫不了的意念。其他的人甚至把自己的恐懼隱瞞起來,不讓自己知道,因為美國男人就喜歡打起精神,自吹自擂,不過他一向太愛自我分析了,壓根兒沒法假裝不是膽小鬼。「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帕姆!」還在美國的時候,第一次從飛機上向下跳的當兒,排在他前面的那個人,訓練時成績優良的一個身體結實的陸軍上尉,不肯往下跳;他朝外望著遠在下面的景色。嚇得呆住了,歇斯底里地用村話大聲亂罵,抗拒調度員的推動。等他給推到一旁以後,斯魯特立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以「低能者的歡樂心情」跳了出去,進入了轟響著的滑流。固定開傘索把他的降落傘打開。那一震動使他身子猛地一下變得筆直。他使勁兒拉著降落傘,得意忘形地飄落下去,像個馬戲團的雜技演員那樣著陸。事後,他一連幾天想著就哆嗦、冒汗而又揚揚自得。他始終沒有另外跳過一次有那次一半好的。對他說來,跳傘是一個可怕的任務。他很不喜歡它。有不少戰略情報局人員和傑德都像他這樣,而且都準備公然承認,儘管也有些人很喜歡跳。「通過一次次心理測驗,可真使我嚇得發暈,帕米拉。這回自願參加,事後想來我很有些動搖。我對傑德堡的主管人員直截了當地說,我是一個容易緊張的膽小鬼。他們顯得很懷疑,問我為什麼要申請干這個。我於是嘮嘮叨叨向他們講了關於猶太人的那套廢話。他們把我列入『有問題的』一類。經精神病大夫觀察了我幾星期以後,我通過了。他們準是非常缺少傑德。就身體講,我當然很適合。我的法語至少在美國人聽來,是很可以矇混過去的。」帕米拉心裡明白,他會以這種心情一個勁兒地說下去,就此不再提到維克多·亨利。「我得走啦,萊斯里。陪我走到我的吉普車那兒去。」帕米拉轉動鑰匙,在馬達的轟隆聲中問,「亨利上校究竟在哪兒?你知道嗎?」「是亨利少將,帕姆,」斯魯特忍住笑,說,「這一點我已經跟你說過啦。」「我還以為你是開玩笑哩。」「不是,不是。是亨利海軍少將,身上閃耀著金邊、戰鬥勳章標誌和星形勳章。我在我們大使館碰見他來著。上埃克塞特的美軍兩棲部隊基地去找找看。他說要上那兒去。」她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他在她面頰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再見吧,帕姆。主啊,自從在巴黎聚會以來,好像過了一百年!上個月我在倫敦跟菲爾·魯爾喝過一次酒。他變得非常遲鈍。」「是因為喝了酒。我去年在莫斯科見到他來著。他那會兒胖乎乎的挺結實,總是喝得醉倒。維克多寫信告訴我,娜塔麗呆在捷克一個猶太區里,等候戰爭結束。」「是的,他也這麼跟我說來著。」斯魯特點點頭,他的臉沉了下來。「嗨,帕米拉,咱們在巴黎的時候好歹全年輕、快活。」「是嗎?咱們還非常出力地想充當歐內斯特·海明威小說中的人物哩。太放肆、太傻氣啦。我記得菲爾總把那柄黑梳子放在鼻子下,仿效希特勒背誦鵝媽媽的歌謠,我們就總放聲大笑。」她開動了吉普車,提高嗓音說,「很滑稽。那時候就是這樣。祝你在完成你的任務方面幸運,萊斯里。我很佩服你。」「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你。」帕米拉的嗓音從電話中傳來,既親熱又高興。維克多·亨利聽到這種沙啞的聲音,感到很痛苦。「星期四你會不會碰巧上倫敦來?」「好,帕米拉,我來。」「那好極啦。那麼到斯通福來跟我們——跟鄧肯和我——一塊吃晚飯。從市區到斯通福只要半小時。」帕格正坐在德文波特造船廠少將辦公室里。從窗內看出去,登陸艇在港灣里幾百條幾百條停泊著,在灰濛濛的細雨中一直伸展到視線以外。排列開的艦艇如此密密麻麻,以致從一邊海岸到另一邊海岸一點兒海水也看不見。在本國,帕格處理的儘是抽象的東西:生產計劃表、進度報告、存貨清單、各種規劃。這兒卻是實際的事物:大群笨重的鋼鐵船隻——步兵登陸艇、機械化部隊登陸艇、坦克登陸艇、機動車人員登陸艇——奇形怪狀,大大小小,像美國到了收穫季節的小麥穀粒那樣,似乎根本就數不清。但是帕格卻知道這兒每一種船隻的確切數目,以及在沿海一帶每一個其他集合地點的確切數目。他一直在辛勤地工作,從一個基地趕到另一個基地,儘力約束住自己,不打電話給帕米拉·塔茨伯利,可是她卻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