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在一個雨夜,良久接到了朵拉的電話,聲音很微弱,良久幾乎將聽筒貼在了耳朵上,朵拉,你說什麼,聲音大一點,好么,再大一點。我丈夫死了,朵拉抹著淚水,對著聽筒說了第四遍,聲音一提高,便覺得有些屈辱,但電話已經接通,她必須清清楚楚地告訴良久。他從自來水廠的水塔上摔下來,是不小心的,朵拉凄然說,淹死了,他從小水性就非常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會死在水裡。朵拉絮絮叨叨地向良久訴說,我當時在上班,他們領導打電話讓我趕緊去一趟,沒有說什麼事,我去的時候水庫邊已經站滿了人,還在打撈。我不知道什麼事,四處拉著人問,他們都躲著我,我很害怕,我問他們,天浩在哪,他們躲得更厲害了,我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後來屍體打撈上來了,我知道是天浩,我在跑向水庫的路上就預感到他一定出了事。我的眼皮跳了一下午了,天浩死後,整個千燈鎮的自來水停了三天,後來就算恢復了供水,也沒有人敢喝,他們都害怕。我不怕,我開了自來水龍頭,讓水嘩嘩地流,那是天浩在對我哭,他丟下我走了。朵拉不停地重複這些話,良久打斷她,她停了停,繼續接著說下去,執著地,一字一頓地,良久疑心她有些神智不清了,打電話給朵拉父母,那邊也是哭泣不斷,天浩是個好人哪,好人都活不長,我們家朵拉沒福氣,這麼年輕輕的,以後可怎麼辦。良久滿腦子就是這些話,她聽見自己乾巴巴地念出一串場面話,伯母,人死不能復生,當心身體,您好好保重,我有些事情,下次聯絡,再見。朵拉的人生原來也不幸福,良久盤腿坐在椅子里,點了支煙,嘴角有凌厲的笑容,她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笑了很久,把童年時受的壓抑一一清除了,朵拉的喪夫之痛,朵拉,那個有一些笨拙的女人。她從此後夜夜失眠,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聽鄰人轉動鑰匙的聲響,她緊張地睜大眼睛,吃飯時還習慣性多擺一副碗筷,看著掛在牆角的骨灰盒上小小的一寸黑白照片,哭了又哭,哭到喉嚨嘶啞,她會一直喝酒,大口的,想迅速醉去,忘記真實生活的殘酷。她再也不能甜甜睡去,半夜醒來,習慣性地摸身邊,撲了空,陡然驚醒,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坐起來,趿著拖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那個曾許諾照顧她一生一世的男人轉瞬成空,只留下衣物,鞋子,和記憶里一些空蕩蕩的聲音。一個意外帶走了他,倉促地,使婚姻戛然而止,削去了她一半骨肉,她必須慢慢習慣這一切,學會承擔生活的壓力,學會忘記,學會清除回憶,擦拭淚水,像張靜文那樣。良久依然記得張靜文怎樣牽著她的手跑到糧管所所長周勝年的家裡,一語不發地跪在他面前,並硬生生地把良久的頭也壓下,她們要一所房子,在千燈的某塊地皮上,糧管所職工住房在興建中,聽說沒有她們的份。本來可能是有的,只要張靜文肯陪領導睡上幾覺,張靜文對於這些暗示充耳不聞,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那場滂沱大雨驚醒了她,她牽著女兒的手,朝周勝年下跪。屈膝也沒有用,周勝年把她們扶起來,倒茶,微笑,不肯鬆口。他說名額已滿,下次吧。空頭支票,不會再有下一次,張靜文知道,她絕望地盯著周勝年的一臉肥肉,終於低下了頭,向生活作出了第一次妥協。那天良久很早就放學了,鑰匙打不開門,跑到後窗,搬了幾塊紅磚,站上去,看到張靜文和一個男人睡在一起。良久眼睛睜得大大的,發出一聲尖叫,然後重重跌倒在地。過了兩分鐘,張靜文穿好衣服,站在良久面前,良久仍然倒在地上,淚水流了出來,拚命地揉腳踝。張靜文蹲下身,輕聲對她說,我們要搬家了,很快。張靜文對她笑,那一刻,她如此憎恨張靜文的笑容,凄烈,冷漠,倔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