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張靜文坐在殯儀館的亭子里,撫摸著腹部。當時似乎有千千萬萬的理由,非生不可,他們結婚兩年很恩愛,很幸福,她不忍在他屍骨未寒時清除他最後的骨肉,她覺得這是他留給她的惟一禮物。雖然身邊的人都勸她不要生,會吃很多苦,再嫁沒有那麼容易。再嫁,她沒有想過,她想她會很疼愛這個孩子,活下去,堅強地,不懼生活所有嚴寒。活下去。她不曾想過現實會那麼難,在她料想之外的。每一次去醫院做檢查都只有她一個人,別的婦人看著她的寂寞,有好奇的,有同情的,也有不知不覺輕視的。生孩子那天下了雪,天氣多麼冷啊,她大腹便便站在醫院窗邊,湊近,呵氣成霜,舉起手在窗玻璃下寫字,反覆地寫他的名字,陳北,陳北,陳北。她那般地思念他。她哭了起來,然後腹內驟然的一陣疼痛,她使出所有力氣拉開門,扶住門框,對外面喊,護士,護士,走廊里陰風颼颼。躺在病床上大汗淋漓時,她還隱約聽到煙花凌空綻放的聲音,接著,有爆竹砰砰作響,她是前年正月結的婚,事隔兩年,又是正月。陳北是她挑了許久才選中的丈夫,他高高瘦瘦,容顏清秀,是一家工廠里的技術人員。媒人說他人品好,腦筋好。果然,他真的不錯,第一次見面時,她就覺得他是她從小到大一直在找的那個人。第二次在街上偶然遇見,他推著自行車,後面坐著他八十歲的奶奶,他很小心地推著,第三次他們倆在媒人的安排下單獨見面,千燈鎮的集會上。很多很多人,他護著她往前走,給她買彩色的風車,塞在她手裡,然後低了低頭,吹了口氣,風車便愉快地轉了起來。他不知怎麼,得知她喜歡吃豆腐花,拉著她坐下來,對攤主說,要兩碗,一碗多加點蝦米。他甚至知道她喜歡吃蝦米,粉嫩粉嫩的豆腐花,入嘴即化,白白的,裡面有綠的蔥花,黃的蝦米,黑的醬油,紅的辣椒,她一口一口地吃,偷偷地瞧他,正好他也抬頭看她。她後來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可口的豆腐花了。常常有貨郎挑著豆腐花沿街兜售,她想起陳北,忍不住買一碗,但食難下咽,淚水掉進碗里,最後倒掉。她要獨自撫養他的孩子,很標緻的小臉,眼睛像她,鼻子像陳北。陳北死於歹人之手,他上夜班,歸途中看到有三個流氓拖著一個女人往暗處走。那女人尖叫著喊救命,他立刻衝上去,和三個男人打了起來,對方都有刀,輪流砍他,法醫說陳北中了二十一刀。那女人掙扎著逃走了,誰也不知道那女人的來歷,只有一個附近的農民看到了經過。他聽到了女人的喊叫聲,趴著窗戶看,大氣都不敢出,兩腿發軟,不敢衝出去,目睹著月光下陳北被歹徒一刀一刀地砍死。他說出去也是送死,三個男人都有刀,殺紅了眼睛,還嘿嘿地笑,至於那女人,也不是什麼好人,逃得遠遠的,到現在也不現身說句話。在太平間里,張靜文輕輕揭開了陳北身上的白布,俯下身去,把嘴貼在他耳邊,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陳北,我有了孩子了。但他永遠聽不到了。她的淚留在他臉上,很快就乾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