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魚紋香薰爐(九)
第九章魚紋香薰爐(九)
縈繞滿屋的煙霧漸散,耳畔還有五代十國的混亂聲音。直至屋裡的煙霧全都散去,喧囂也隨之散了。
邱辭忽然明白為什麼南星會答應他的交易了。
紅葉是現在的趙倩,楚立是現在的楊江河。
「孽緣。」邱辭看著那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洗去血水的爐子,說,「紅葉死的時候怨念太深,哪怕過了那麼多世,還是洗不去怨氣。」
南星再次觸摸這魚紋香薰爐,它已經不抖了,像是知道南星不會對它做什麼。
邱辭又問:「你說趙倩會不會是對家公司派來的商業間諜?再重演一遍當年的事?」
南星禁不住看他一眼,滿含……嫌棄。
邱辭見她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笑了笑:「你會穿梭古今,知曉往事,但我不擅長這個,我只擅長找東西。」
南星活了這麼久,別人能懂她千分之一已經算是很有天賦,邱辭已然不是只懂一點。如果南家還在的話,會收邱辭做弟子吧,天賦擺在那,就是話多了些。
「誒,怎麼一臉可惜的模樣?」邱辭摁在這爐子上面,感受到了它異常的安靜,他想了想,說,「它吞噬了紅葉的血,等於承載了紅葉的怨氣,到了趙倩手裡一直不安,是不是因為當年紅葉的心結沒有解?現在安定了,也就是說,紅葉的心結解開了。」
換句話說,如果趙倩是什麼商業間諜,又要毀了楚立,那爐子肯定不會安靜下來。
因此今生的趙倩,真的是來還債和續緣的。
世間輪迴,最終還是會回到原點。
他見南星已經收起爐子,似乎打算下樓。他想,南星應該不會直接告訴他們當年孽緣。雖然他對紅葉的遭遇很同情,但事情本不該變成那樣。只是俗語說上代事上代畢,更何況是上一世。
而且,今生的楊江河依然喜歡她,就是不知道趙倩會不會又是上一輩子的紅葉。
——唯有時間知道。
聽從南星而沒有上樓的趙倩一直在樓下跟楊江河一起等著,她聽見樓上有動靜,還突然有異香傳來,讓她心情焦躁煩亂,差點忍不住要上樓,還是楊江河拉住了她,安撫她等等。
現在終於見到南星和邱辭下樓,她快步上前,再見爐子,一瞬恍惚。卻似清風,拂得她焦躁的心思飛散,莫名冷靜了下來。
「解決了。」南星將爐子放在她的手上,說,「爐子活過來了,也不會再讓你有刺痛感,因為它的心結解開了。」
楊江河已經過來,問:「什麼心結?」
趙倩懷抱爐子,果然感覺得到它活著的氣息,而且沒有了刺心的痛感,甚至連那每每捧著它就會想落淚的痛楚也消失了。她也問:「什麼心結?」
「你跟楊先生……」南星說,「前世是一對情侶,只是陰差陽錯,遺憾錯過。」
「那跟它有什麼關係?」
「這是你當時用來焚香的爐子,楊先生很喜歡。」
「可為什麼爐子只認得我。」
「因為是你日日所用,楊先生常年在外領兵打仗,接觸得不多。」
趙倩微頓,低頭看著他,微微一笑:「原來你是個將軍。」
楊江河對前世的事沒有太放在心上,將軍也好,莽夫也罷,都是過往。他握住她的手,說:「無論以前是什麼身份,也無論是怎麼錯過的,現在不會了。」
趙倩輕輕點頭:「嗯。」
爐子安靜地待在她的手上,隱約飄香,只是這香氣,讓她心覺安然,沒有了灼燒刺痛感。
她將爐子交回南星手中,說:「按照約定,我們將它借給你。」她又對邱辭說,「同樣按照約定,我們收藏的古玩,你都可以去看。」
「謝謝。」
正收著爐子的南星用餘光看了看邱辭,他費這麼大的勁,就是為了看別人收藏的古玩?他在找什麼?南星默了默,對趙倩說:「你有空可以去一趟醫院。」
趙倩略一驚,問:「我……生病了?」
南星看了她的肚子一眼,收回視線,沒有說什麼。
楊江河忽然反應過來,心頭微跳。他知道術士有句話叫天機不可泄露,否則不利己。於是沒有再追問,低聲對妻子說:「你最近總嗜睡,對吧?那個也有兩個月沒來了,不是嗎?」
趙倩也明白了,她伸手捂住肚子,指尖纏抖著,不敢相信。
南星和邱辭出來時,楊江河已經叫了司機,要帶著趙倩去醫院。兩人走的是小路,看見車子從大路駛去。
南星默了默,說:「如果紅葉的警覺性高一些,早點察覺到她的雙親已經不在;對楚立的信任再深一點,不相信他會捨得殺自己。就不會一步錯,步步錯。」
最後變成了個可憐人,可憐又可恨。
邱辭問:「那為什麼還要幫他們?」
南星又默了一會,才低頭看手裡的爐子,說:「去吧,轉生吧。」
轉生?邱辭略微意外,隨後就看見爐子一震,有一縷魂飛走了。
「那爐子里……」邱辭明白過來。
爐子里裝載的,不是紅葉的怨氣,而是楚立和紅葉的孩子。
只是楚立不知道,紅葉也不知道,如今的楊江河和趙倩更不會知道。
當年他們都不知道的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用自己小小的魂魄守護著兩個人,怕娘親看不見他,努力找著存在感。他等了幾千年,終於等到他們的轉生。
安靜陳列在博物館里的他,在等他們回來。
等著有機會,再做他們的孩子。
南星並不喜歡這對怨侶,但是她看見了這個一直在等待的孩子。
邱辭發現,南星比想象中更要——善良,更——暖。
南星腳步一頓,偏頭說:「不要跟著我。」
聲調冷冷似刀,被凍著的邱辭只好停下來看她。
一點都不暖了。
「再見?」
「是,再見。」
邱辭笑了笑,不再調侃她。中國這麼大,但或許還是會再遇見的。
已經等得心急如焚,商議著要讓馮源再找一個偷命師的鄭家三兄妹一刻也等不了了。
馮源吸引著全部火力,把一輩子的好話都要說盡,也沒能讓他們滿意。
「換人吧,怎麼會偷了個假的古董回來,身為偷命師,連鑒定古董的能力都沒有?」
馮源如坐針氈,抹著汗說:「失手、失手,偶爾的失手並不奇怪。」
「換人,換一個人,如果再不行,我們是不會支付你任何酬金的,還要跟你們老大投訴你。」
馮源最恨「投訴」兩個字,投訴一次,他的獎金就沒了,投訴兩次,他一年的獎金都沒了。他不得不說:「我認識的偷命師,只有南星一個,除了她,就沒人了。」
鄭家三兄妹很不滿,他們對南星的能力已經有了莫大的懷疑。
懷疑到傭人說南星回來了,也沒有人起身迎接她。
何奶奶聽他們三人吵了一天,頭痛欲裂,畢竟是上了年紀,太過吵鬧,聽得頭疼。只是聽見南星來了,還是打起精神站起來,見她手裡又拿著個爐子,心知這次有希望。
南星在院子里就聽見他們吵吵鬧鬧的聲音,進屋見他們冷待自己,也沒有多解釋一句,直接說:「可以復活鄭老爺了。」
三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屋裡有五個人,鄭家三兄妹和南星,還有何奶奶。
何奶奶本來覺得這是他們的家事,即便很想留下,但也沒有開口。她想著一會他們聊完了,偷偷在外面看鄭先生一眼就好。
但鄭汪覺得何奶奶是集團和鄭家的元老,說話最有權威,如果是經由她作證的遺囑,得到她的支持,遺產的事一定更順利,因此極力勸她留下。
鄭瀟和鄭海一聽,也明白了他的意圖。三人始終覺得父親的心是偏向自己的,於是也一同勸何奶奶留下。
何奶奶見他們都不在意自己的外人身份,又很想再見鄭先生一面,於是沒有出去。
普通的魚紋香薰爐裊裊冒出煙霧,飄散在屋裡每一個角落裡。
「有香味。」鄭瀟嗅了嗅,皺眉說,「不是香水味,很低劣的香味啊。」
何奶奶也聞到了,默了默說:「像蚊香吧。」
這或許就是她的鄭先生一直重複提起的,白手起家時,帶著年幼的子女在樹下點著蚊香驅蚊,給他們說故事時的味道。
「我就說,真低劣。」鄭瀟說,「誰啊,拿古董來點蚊香,沒品。」
「噓。」鄭汪受不了妹妹聒噪的聲音,瞪了她一眼。
鄭瀟天不怕地不怕,也回瞪了他一眼,氣得鄭汪差點要斥責她。
鄭海突然驚恐地往後退,嚇得連聲音都沒法叫出來。正大眼瞪小眼的鄭汪和鄭瀟往前面一看,也立即駭得不敢說話。
霧氣中,死去多日的鄭老爺子,正浮在雲霧中,似還活著。
唯有何奶奶靠近,怔然看著栩栩如生的他,顫聲:「您回來了。」
再見一面,最後一面,他要說的話,卻不是對自己說的。
「爸!」鄭汪最先反應過來,強忍驚怕,一步上來,「爸,你一向很相信我,對吧,我會替你打理好一切,你可以安心地走。」
鄭海也回了神,也衝過來說:「爸,你活著的時候最疼我了,大哥他虧空公款,還有私生子沒告訴你!」
「你滾!你的錢都拿去養那些女人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兩人互相揭短,互相指責,此時鄭瀟想忍住恐懼的心過去討要遺產,可兩條腿抖得厲害,根本走不動。
雲霧漸濃,迷得人心都看不清了。
南星開口說:「說吧,你要怎麼分配你的遺產。」
爭吵的兩兄弟立刻靜了下來,直勾勾盯著亡父,迫切想從他嘴裡知道,誰才是遺產繼承人。
鄭老爺子的眼睛微微轉著,掃過屋子裡的人,目光緩緩落在陪伴自己多年的紅顏知己臉上:「麗麗……財產……都給你。」
何奶奶一愣,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鄭家三兄妹也先是一愣,隨後大聲說:「不可能!爸怎麼會這麼做,你不是我們鄭家的人,有什麼臉分走遺產?」
何奶奶被這話刺得抬頭,目光凌厲,盯得他們下意識沒敢說話。可下一瞬反應過來,三人齊齊指責,前所未有地站在同一條陣線上,難得地想起了他們是一家人。
「我不會要這筆遺產。」何奶奶說,「一分錢也不會要。」
三人又同時愣住,剛結為盟友的他們,轟然崩裂,迅速被這句話給瓦解了。
「爸最疼我,這錢你們有什麼臉拿?」
「疼什麼,你有疼過爸嗎?」
「那你有嗎?」
「滾!」
……
無休止的爭吵,在鄭家別墅里瀰漫著濃重的硝煙氣息。
南星已經出來了,再不出來,她又要跳窗了。何奶奶一直看著浮在雲霧中的人,直到他徹底消失,香味散去,才收住眼淚。
他走了,再也不會出現。
在外面等候的馮源小聲說:「裡面真吵啊。」他又悄悄問,「眼睛拿了嗎?」
「嗯。」
「我以為你又要做虧本的買賣。」
南星說:「他們不配。」
馮源想了想也是,這種人才不配讓南星白乾活。換做是他,他連他們下下下下輩子的眼睛都拿了才舒服。
一會何奶奶也出來了,她已經抹乾了淚,如果不是臉上的溝壑還留有淚痕,似乎並沒有哭過。
堅強得讓南星意外。
南星說:「你真的不要鄭老爺的遺產?」
「不要。」
馮源詫異說:「你不要,他們三兄妹會爭得魚死網破吧。」
「嗯。」何奶奶眉峰冷淡,聲音更淡,像是說著不相關的人,「所以我才要這麼做。」
就讓他們三個人斗吧,把全部的錢都敗光,她不缺錢,只是喜歡她的鄭先生,所以才留在汪海集團,留在鄭家。
可至死,他的心思都在三個子女身上。
他讓她來鄭家,卻從不提名分的事。
現在,他死了,她不想要遺產,但她也不想再牽入遺產大戰中。
她的心裡,是恨他的。
何奶奶嘆了一口氣,心裡並沒有因為這麼做而高興。
「你知道為什麼他會病發嗎?因為登島時,他們三個人很聽話,很孝順,歡歡喜喜地讓他誤以為他們三兄妹和好了,一家人又像以前那樣。可是那晚,我陪他散步回來,卻聽見他們三個人在互相指責,大吵大鬧。『原來一切都是假的』,這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上了樓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語氣冰冷,說:「所以,我為什麼要讓他們好過?」
南星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人總是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