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內海
元歷二年的歲首,冷得有些不可思議。
美作國近瀨戶內海,越是靠近海的地方,便越容易見到水鳥。那些水鳥抖著翅膀低低盤旋,像是一點兒都不怕刀割似的冷風。雖不至於下雪,可天氣也不算好。到了午後,竟然下起雨來。
阿定與另一名女郎捲起斗笠,匆忙地跑到路邊的茶棚子下躲雨。
阿定身旁的女郎叫做小純。
此刻的阿定與小純一樣,都是京城中名為「廊御前」的貴夫人的使女。這位廊御前在出嫁前,有個大名鼎鼎的姓氏——「平」,即曾經權耀京都、滿門高臣的平氏一族。
不過,那也是曾經的事情了。如今的平家已被源家趕出了京城,正守著四國的屋島掙扎呢。都說平家是日落夕陽,大廈將傾,再也回不到曾經的輝煌盛大了。
廊御前雖是平家的庶女,可身上到底流著平家人的血。因平家如今人人喊打的緣故,廊御前在京城中簡直是寸步難行。不僅夫家不寵愛她,連養育的兒子都被送去寺廟做童子了。
廊御前生怕在京中無法自保,連夜逃到了京畿附近的山上,又派人去給盤踞在屋島的平家人送信。因用男子送信太過惹眼,廊御前特地挑了兩名女子,打扮成外出訪親的模樣。
小純與阿定,便是廊御前選中的送信者。
「再往前就可以乘船了吧?」小純搓搓手,呵了一口冷氣,抱怨道,「要穿過內海,才是屋島。不知道船家讓不讓我們坐船呢?還是京都更好些,也不會這麼冷。」
前不久,小純還在幫廊御前挑選賞花時所穿的衣物,那唐國織錦的柔軟觸感,真是讓人愛不釋手。可一轉眼間,廊御前便去鄉野過起了如女尼般的生活,自己則在海邊吹冷風。
世事可真是多變吶!
「也不知道到了屋島之後,我們又要怎麼回去呢?」小純一副惆悵的樣子,「夫人說,我們就留在屋島吧。可屋島離京都那麼遠,我並不想留在那裡呀。」
阿定想了想,勸道:「京都正是動蕩的時候呢,平家的使女留在京都,恐怕保不住命。」
小純聽了,臉色一變,點頭說:「有道理,那還是留在屋島吧。」
那些源家的人搜捕平家武士的時候,可不會管無辜的旁人。若是有個平家武士坐在屋子裡,源氏的武士便從外頭往裡射箭,把所有僕從和部下一併射死。
小純可不想死。
雨越下越大了,茶棚里擠著的人也越來越多,都是些往來於四國和京畿間的商人。他們似乎在討論著「船」什麼的,阿定想湊上去聽,但實在擠不進去。
沒一會兒,西邊忽然冒雨行來一列騎著馬的武士。行商們見了,立刻噤聲散了開來,垂著頭,一副恭敬的模樣。
那伙武士下了馬,便大聲地要了茶,各自在屋檐下坐開了。還有幾個,則在挨個挨個地搜查商人們的行囊,也不知是在做什麼。
小純使勁地拽了拽阿定的袖口,緊張地說:「是源氏的旗幟!」
果然,馬具上真的插著源氏的白旗。這一列武士,想必就是源家的士兵們了。
阿定豎起耳朵仔細聽,發現他們正在搜查一個平家逃賊,因此努力地將每個人的衣兜、行囊乃至頭髮絲都翻開了。
「怎麼辦呀?我們身上還有夫人寫的信呢。」小純很是忐忑,「萬一被搜到的話……」
「我們是女人,應該不至於來搜我們的身體。」阿定安慰她。
雖然這樣說了,可阿定心底還有些不安。
聽說武士大人們不高興,就會隨手殺人試刀。萬一廊御前的信真的被發現了,自己會不會在此地就被砍殺了呢?
就這樣雙手空空地回本丸去,三日月殿恐怕會生氣吧。
眼看著那伙武士越來越近了,阿定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她背過身去,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候,將廊御方的信折起來,迅速地塞入了自己胸口。她的胸脯原本就發育得好,塞點東西進去也不會顯得突兀。
那伙源家的武士走到了小純面前,很是詫異地喊道:「是女人啊!」
這一聲呼喊,迅速地將所有的武士都招過來了。他們像圍觀猴子似的,打量著阿定和小純的身體。
出身卑賤的阿定並不在乎被人打量,她只是一直安靜地垂頭。武士們放肆的目光,對她來說什麼都不算。
可小純不一樣——她父家原本也是個小莊主,後來土地被搶,她迫於生計才當了廊御前的使女。她的骨子裡,還有點貴族的骨氣。
「看什麼呀?」小純瞪了一眼武士,一副不服輸的樣子。
「還是京都人!」小純的京都腔調軟儂綿長,讓武士們愈發驚奇了。他們開玩笑似的上來鬧,說,「是不是平家的逃民?讓我們搜一搜。」說著,就開始翻他們兩人的行李。
但廊御前的信早就被阿定藏好了,他們也只能翻出普通的衣服、食物來。
阿定扯扯小純,小聲道:「不要招惹武士,還是快快道歉息事吧。」
在這種時候,道理是講不通的。保全自身,把廊御前的信件送到才是要緊事。更何況,阿定的任務原本就是要抵達位於屋島的平家大本營。
阿定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把男人們的吸引力都招來了。她可比小純生的漂亮多了,武士們立刻圍著她說起混賬話來。
「海邊的小村子里,還有這麼漂亮的美人,是妖怪嗎?」
「胸脯這麼鼓囊囊的,是不是藏了給平家人的信件?」
「怎麼不說話呀!真是無趣……」
無論男人們怎麼說,阿定都垂著頭,不敢答話,生怕就招來了更多的是非。
就在此時,有一個男人冒雨策馬而來。看到武士們圍著兩個女人打轉,這男人就露出一副不高興的神情來,一邊用劍驅散著武士,一邊教訓道:「不務正業!」
阿定偷偷抬頭看了眼,原來是個戴著冠、穿著便服的年輕人。
他長得和其他坂東武士不一樣——源氏門下的坂東武士們,都是皮膚黑亮、眉毛鋒利、眼神兇狠,被稱作「只會騎馬和射箭的惡棍」,但這個年輕人有白皙的肌膚與形狀流麗的眉眼,五官輪廓有一種所謂的「京都貴族的味道」。
不僅如此,他還比那群粗糙的坂東武士多了對女子的憐惜之情。(順帶一提,這也是京都貴族的特徵之一)
「沒事吧?」這年輕人問阿定和小純,「你們要上哪兒去?這種戰亂時候,女人還獨自在外面跑,小心被平氏的叛軍捉了。」
阿定按照計劃地回答了:「坐船到四國那邊去,投奔朋友。」
「那可不巧了。」年輕人說,「你最近坐不了船了,海邊已經封鎖了。那裡不安全,平家人會往海上射箭。」
「哎呀!」小純露出懊惱的神色。
阿定也有些煩惱。難怪剛才有那麼多的行商在說著「船啊」、「船」什麼的,原來是最近都不能開船渡海了。
阿定有些小失望。
說實話,丹后雖然近海,她也在主人家的飯桌上見到過大魚。但她從前所住的村落,卻是不臨著海的,她還從沒見過所謂的「內海」呢。
男人撥了一下頭上的雨珠,也站到了屋檐下,對兩個使女說:「你們從京都來?還是回去吧。四國那裡,恐怕不是輕易能過去的。」
他看到阿定的容貌,失神了一下,心底還有些疑惑:這麼漂亮的女人,怎至於要去四國投奔朋友呢?哪怕是沒了夫君、生過孩子了,提親的人肯定也會踩破門檻,還愁活不下去嗎?
「我們兩個在京都已經沒有親戚了。」阿定第一次撒那麼多的謊,語氣很不安,「不去四國的話,就活不下去了。」
她把情況說的這麼嚴重,男人也有了憐憫的心思——戰爭這麼動蕩,誰討生活都不容易啊。
「為什麼不再嫁個男人呢?」他問,「有丈夫養你,也就不用愁生計了。」
這可把阿定問倒了——她沒有嫁過人,這該怎麼回答呢?
「我不喜歡被男人養。」阿定只能老老實實說,「我從前是做梳頭娘的,幫主人家梳頭就能養活自己了。如果要和男人在一起,那就要找一個我戀慕的人,而不是為了生計就匆匆嫁人。」
她從前做使女的時候,確實是這樣想的。
同時,她還有些內疚:在新選組工作的時候,她可是答應嫁給近藤做妾了呢。雖然那隻不過是離開那個世界的借口,但還是有些心虛呀。
男子聽了她的話,竟然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他一邊打量著阿定,發現她生的格外俊俏。
雖然她不是京都傳統意義上細眼薄唇的美人,可眉宇間款款流轉的風情,也算是與眾不同了。
他在心裡想:外貌和說的話一樣,都很與眾不同。
「如果你實在要渡海,那就坐我們的船過去吧。」男子好心地提議道,「只要你不介意擁擠就是了,你可能要和其他在船上幫忙的女人擠在一起。」
阿定答應了。
有船坐就好了,哪裡還能挑剔呢?
雖然,「坐著源家的船去找平家人」聽起來確實哪兒怪怪的。
這男子自稱在家中排行第九,所以阿定喊他「九郎」就可以了。等雨停后,他就用馬載了兩個女人一程,打算將她們親自送到攝津渡辺港邊。
「坐我的馬吧。」九郎很客氣地對阿定說,「到了港邊,住一晚上,就能過內海了。」
「萬分感謝。」阿定誠懇又心虛地道謝了。
九郎的馬是一匹奧州銀毫,看起來威武健壯,掛著的馬具和箭筒也是金燦燦的。他扶著阿定上了馬,說:「坐得不穩的話,就抓住我的衣服。」
阿定第一次騎馬,不敢違背他的囑咐,立刻伸手拽緊了九郎的衣服。
看到她這副乖巧聽話的樣子,九郎露出了笑容。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笑起來很清透,這也讓他在一眾坂東武士里顯得格外出挑。
馬一旦顛簸起來,阿定就覺得不適應了。她覺得隨時會摔下去,可又不敢說出口,只能緊緊地拽著九郎的各種地方——袖口、衣襟,乃至於他掛著刀的繫繩。
「我的刀很鋒利!」九郎策著馬,一副很自如的樣子,「它叫做『薄綠』,雖然是個風雅的名字,卻能將人劈得一刀兩斷。你最好不要碰它。」
阿定聽了,怔住了。
薄綠,不正是膝丸從前使用的名字嗎?
這麼說,面前這個武士大人,就是膝丸的新主人源義經了嗎?
聽燭台切大人說,源義經的全號是「源左衛門九郎義經」,左衛門是官職,九郎是家中排行。如此一來,他自稱「左衛門」和「九郎」,都是正常的。
難怪九郎的外貌如此出眾。
九郎的母親,是昔日千里挑一、名動京畿的大美人——常盤夫人。九郎的外貌不像坂東人,而有著京都的高雅,也是因為母親的原因吧。
雖然被警告了「刀很鋒利」,可阿定忍不住再去打量那把薄綠。
也不知道膝丸在這個時代做什麼?也和大和守安定一樣,附著在刀劍的本體上嗎?還是在其他地方遊盪呢?
攝津渡辺港很快就到了。
因為已經在海邊,海風便越發的大了。海潮扑打岸邊的聲音,嘩嘩、嘩嘩的,不絕於耳。便是躲到了暖烘烘的屋子裡,也會聽到那拍岸不止的聲音。
港邊的木造屋子裡,住了一圈女人,她們都是要在船上做幫工的人。擠擠挨挨地在地上鋪滿了床褥后,小屋裡便只餘下一個烤火的地方。
女人們大多互相不認識,誰也不知彼此來歷。看到阿定生的漂亮,他們便問道:「你是哪位殿下的妾室嗎?」
又有人回答:「連武士的妾室都要來幫忙呢!可見這場仗不好打呀。」
接下來,女人又說起了別的事。似乎在說著戰爭的事情——源家要攻打四國那頭的平家了,把附近所有的船隻都調了過來,海路也因此都停了,只有源、平二家的船,還敢在海上遊走。要是不小心碰到了,那就是一場戰鬥。
聽到源氏這些戰況,阿定有些心虛。
雖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可現在她名義上還是平家之女廊御前的使女呢。聽這些東西,是不是不太好呢?
於是阿定悄悄起了身,走出了屋外。
夜已經深了,外頭的海風帶著一陣咸澀的氣味。海浪在夜晚沖刷著岸石,浪上托載的船隻都搖搖晃晃的,像是沒有重量似的。
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跟隨她的付喪神便可以現身了。
亂藤四郎大概也沒怎麼見過海,一副很興奮的樣子。
「是海——是夜裡的大海!」亂撩了一下長發,滿眼都是亮晶晶的,「雖然是內海,但內海也是海!是正正經經的大海啊!」
大俱利伽羅沒說話。
他一直是這張冷漠臉,阿定已經習慣了。他平常會多看一眼阿定,阿定便已經滿足了。
亂撲過來,摟著阿定的手臂搖,一副很新奇的模樣:「主君和我一起去玩水吧?或者和我一起在海邊吹吹風也好呀。」
因為亂看起來便是個小孩子(小女孩!),阿定對亂莫名有了種「疼愛」的心思。因此,她就順手摸摸亂的腦袋,笑著說:「我不可以走太遠,免得小純找不到我。」
亂被她摸了腦袋,一副不滿足的樣子,捉著阿定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要她多揉兩下。
「要摸摸是嗎?好呀。」阿定不會拒絕小孩子的請求,很順從地蹲下身來,摸亂藤四郎的腦袋。亂那張可愛的臉,也因此有了開心的表情。
亂鬧了阿定一會兒,就偷偷瞥向了站在一旁的大俱利伽羅。
大俱利伽羅沒什麼表情變化,依舊沉默地站在原處。好一會兒,他才動了一下,只不過是把被風吹開的外套緊了一下。
亂朝著他笑了笑,又撲進了主君的懷裡。
——大概,是有炫耀的成分在裡面的。
但大俱利伽羅只是側過了身,全當沒看見這樣的挑釁。
***
阿定在海邊度過了一個夜晚,整晚的夢裡都有不歇的海潮聲。次日天剛剛泛起魚肚白,小屋子裡就滿是嘈雜的聲響了,原來是大家準備登船前往屋島了。
上船的都是些打扮成普通行商的人,若不出意外,他們會在屋島附近的村子里上岸。至於這群人能不能打探到對岸平家的情報,那就要看造化了。
臨登船前,九郎將阿定和小純喊了過去。
「船上都是男人,難免會有人想要欺負你。」九郎很好心地說,「如果遇到了不想搭理的男人,你就說『我是左兵衛九郎』的女人,他就不敢動你了。」說罷,他環顧四周,「大家都看到我站在這裡和你說話了,肯定都會相信的。實在不行,你就來船艙找我。」
阿定微微吃驚。
這個辦法,確實能保障她一路平安無恙,可她總覺得是被佔了口頭上的便宜。但九郎一副認真的模樣,她也不敢懷疑九郎的好心。
「如果你以後還想回京都來。」九郎對阿定說,「你也可以來投奔我。」說罷,他就提了弓刀,離去了,看樣子是要提前上船了。
阿定還有些捨不得——捨不得九郎身上的那柄「薄綠」。
不知道在船上的時候,還有沒有機會見到薄綠呢?
九郎扭頭,看到阿定這副眷眷不舍的表情,有些想笑:「快上船吧,阿定。」
小純湊過來,努努嘴,說:「這個傢伙是在朝你求愛呢!什麼『可以來投奔我』,不就是讓你做他的女人嗎?他操著奧州那邊的口音,擺明了是個窮地方的破落武士。你可不要被騙了!」
阿定哭笑不得:「哎呀,我也是鄉下口音呢!」
「那不一樣。」小純支支吾吾,「你說話的樣子可愛嘛,我也聽習慣了。」
阿定之前在京都待了一段時日,講話也染上了京都歷來的綿長軟俏。對於小純來說,阿定說話的腔調也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吧。
到了船上,空間就沒有這麼狹隘了。阿定到船舷上散了散心,抬眼便望到了平整碧綠的內海,頓時覺得心情也舒暢了。
——不管是平氏還是源氏什麼的,放馬過來吧!
「很能惹事啊。」
阿定忽然聽到有人對自己說話。
原來是大俱利伽羅站在她身後,一副漠然的神色。
大俱利伽羅和燭台切不一樣。
他總是這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模樣,不但不會如燭台切一樣主動靠近審神者,還會偶爾流露出反感與敵視。因為冷冽的眼神,他那本來就沒什麼表情的臉就顯得更可怕了。
「雖然對燭台切他們沒興趣……」他不知是在對誰說話,「但你就是用這種方法引誘了他吧?」
——笑一下,用含情的眼睛打量著,一副乖乖巧巧的樣子,讓男人老實跌進她的陷阱里去。
阿定有些莫名其妙,還有些害怕。
她對九郎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難道說幾句話,就算是引誘了嗎?
可能還是要與從前一樣,一言不發……
她本來是不應該有勇氣反駁的,但這回,她莫名地改了性子,挑著眉,慢悠悠:「你又知道什麼呢?真正的我是怎麼樣的……」
應該是反駁的話,被她說的軟綿綿的,一股子溫柔旖旎的味道。
大俱利伽羅握著刀的手緊了一下。
「無聊。」他說罷,背過身去,望向了海的另一端。
那似乎是屋島的方向——也不知道平家的宅邸,是否就隱匿在層層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