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9)
只有在新來的僕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願三天兩天換僕人。
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面辛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
"這些話吹到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嘔起氣來。
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到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負氣搬回江灣了。
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
他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縐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內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願,還沒結婚,在寄舍里住著,也很安心。
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里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
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塗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
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
"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么?"嬌蕊道:"好,謝謝你。
"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
"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
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您在哪兒下車?
"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么?"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
"嬌蕊道:"你們廠里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
"嬌蕊笑道:"呦!那多好!"篤保當著哥哥說那麼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也看出來了,彷彿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振保沉默了一會,並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麼樣?
你好么?"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
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么?"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軍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
"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
"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去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
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
嬌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里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搖動,鏡子里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里,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
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里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衖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
裡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著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裡吹笛子,尖柔扭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裡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里出來,脹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地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著了。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僕到幼稚園接她去了。
振保等不及,叫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彷彿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心裡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適的。
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裡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
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
"他急於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著嬌蕊之後的感想,因為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也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象。
篤保來了,振保閑閑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
"彷彿這就結束了女人。振保追想恰纔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
他看看他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凈,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台的一對銀瓶包紮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里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
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凡事難!
"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
她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紮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鸝極力想補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
"她眯細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樑,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
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